当前位置:无忧公文网 >范文大全 > 征文 > 民国教育:当代教育的历史参照

民国教育:当代教育的历史参照

时间:2022-05-20 12:15:03 浏览次数:

1922年,爱因斯坦获得诺贝尔物理奖,他的获奖感言谈的是“我的世界观”。他说:“在人生丰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

如果把这段话借用到教育上来说,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成全那些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和他们的人格。不仅是成全讲台下面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成全讲台下面学生的人格,同样也是自我成全,成全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本人,成全他作为一个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成全他的人格。百年前的民国教育就是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学生、老师、校长,让那些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有可能通过学校教育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能够成为这个社会上道德标准的人。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准。所以,民国时代有很多的战争,有外敌的入侵,有动荡,有饥荒,但是在那个年代,我们的教育仍然呈现出跟普世教育相似的水准。在那个时代不仅涌现出大批的教育家、优秀的校长和老师,不仅培养了大批国家的栋梁,在各个领域有建树的几代人,而且更多地培养了具有健全常识的普通国民。

民国教师的状态

我先提供三幅关于教师的画面。

第一幅画面来自钱穆的回忆。钱穆是一代国学大师,他的最高学历是中学,却成了中国最好的学者之一。他回忆,他就读的无锡荡口镇果育小学里有很多令他难忘的老师。其中,最难忘的是音乐老师华倩朔。这位小学老师同时还在苏州城里的一所中学兼音乐课。每个星期,他要从苏州到荡口镇来回一趟。江南一带都是水乡泽国,她往来都是坐小船。“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这个画面给了我很多的想象空间,我想到的是,那个时代老师竟然有这么高的地位。

第二幅画面是叶圣陶在直小学教书。1917年,年轻的叶圣陶来到这里,教书五年以上,写出了他一生中最早的白话小说和文章。他回忆道:“每日散学之后,家居本镇之教员各归其家,外来之五人……夜谈多在室内,值月朗风清,则各携椅坐庭院中。……吃茶于万像春……饮酒于财源店……有时至殷家听弹词,有时至某公所听昆曲……”这幅画面很休闲、很放松、很娱乐,一点惊心动魄、高深莫测的东西都没有,就是一幅家常画。我们从这幅画面看到了“五四”时代的中国,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完全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课余生活,他的精神世界有多么放松,有着多么休闲的心态。这样的生活是我们今天的小学老师不具备的,因为今天有太多的压力、竞争,逼着我们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即使我们在形式上拥有了这一切,我们的心里也很难拥有。

第三幅画面是白马湖畔春晖中学的。朱光潜回忆:“他(丰子恺)在湖边盖了一座极简单而亦极整洁的平屋。同事夏尊朱佩弦刘薰宇诸人和我都和子恺是吃酒谈天的朋友,常在一块聚会。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我最喜欢子恺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在那样的氛围下,丰子恺画出了他一生中最早的漫画,朱光潜写出了他最早的一篇美学文章《谈美》,朱自清写出了他早期的许多散文,夏尊开始翻译《爱的教育》。他们的生命在白马湖畔春晖中学慢慢地展开,如同湖水的涟漪一样。那是1924年前后的中国,是一个军阀混战的中国,但这些普通的老师们笃定地在一所中学里过他们如此美好的生活。你会觉得这之间有巨大的反差,即使处在今天这样一个“盛世”的我们,都做不到。我们的心已经被世界所掳掠了,我们无法再安静地坐在白马湖畔谈美学、谈散文、写散文、画漫画、做翻译。丰子恺正因为有这样的生活,才画得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样的漫画。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他们享有饱满而丰富的精神生活。所以,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一定需要特别丰富的物质环境。通过这些画面,我提出一个问题:民国教师的状态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状态基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从物质上来说也许是清贫的,不如我们今天;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是富足的。

民国教育的目标

一代翻译家严复先生早就说过:“中国夸多识,西方尊新知。”中国人认为,你知识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才叫做真正的渊博,所以像钱钟书那样“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人们会很尊敬。但在互联网时代,谷歌和百度具备百科全书的功能,中国人“夸多识”的传统就被淡化了。西方人自古希腊以来,强调“尊新知”,他们更重视未有的知识,这是与中国完全不同的两条知识路径。两条不同的知识路径,决定了教育的不同走向。我们的教育,都是在重复或者说复制,我们教育的主要功能即是把已有的知识告诉学生。

教育是什么?教育应包含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即把现成、已有、系统的知识传承或者复制给学生;然而教育还有第二个更重要的功能,就是要把未知的、碎片的知识整合成系统的知识,从而激发学生的创造能力,不断发现未知的知识。在今天的中国教育当中,我们往往只有前者,因为高考只考已知,不考未知。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讨论教育,我们说的“知识”其实就是已知的认识。而真正的教育既要传承已有的知识,更要激发创造未知的兴趣。

民国早年,留美学生萧公权在哥伦比亚大学向教育家、哲学家杜威问了一个问题:中国积弱的原因是什么?杜威回答:“China is overcivilized.”萧公权把它翻译成“中国文化过度了”。我的理解是,“过度”就是《红楼梦》里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话在《红楼梦》里或许是当作褒义的。这里所说的“过度”有两层意思,第一,中国文化太早熟了,如同一个早熟的孩子;第二,中国文化里太强调世故的成分。孔子说:“仁者,仁,二人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仁,西方重视单个的人,爱因斯坦强调的就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这和我们的路径是完全不一样的。

教育是什么?

教育,在本质意义上来说,指向两个层面——第一,指向身体层面。第二,指向心灵层面。指向身体层面就是满足孩子成长的需要,通过学校教育让他成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一个可以适应社会、能担当某一种职业技能的人。但是,教育不仅仅如此。教育还有更深的一层,是指向心灵的。教育要让一个人的心灵得到成长,让一个人的心灵健全。“应试教育”只满足了人身体的需要,它通过学校教育让你成为有某种职业的人,上大学的目的是让你找到一份工作,但只满足这一部分需要,并没有达成教育所要满足的目标。所以说,今天的教育失衡了,是不平衡的教育,它只有身体的一面,没有心灵的一面。而人不仅仅是身体的存在,他也是心灵的存在,灵魂的存在。说到底,教育要传承已知,也启发未知;立足中国,也放眼世界;指向身体,也指向心灵;注重术,更寻求道。

1919年,叶圣陶写下《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一文,他在文章中提出:“小学教育是为着小学生的,小学教师是栽培小学生的,我们究竟希望小学生达到怎样的地步呢?”

关于这个问题,当年的教科书是有回答的。《共和国教科书》高小国文的最后一篇课文,叫《大国民》说:

所谓大国民者,非在领土之广大也,非在人数之众多也,非在服食居处之豪奢也;所谓大国民者,人人各守其职,对于一己,对于家族,对于社会,对于国家,对于世界万国,无不各尽其道,斯之谓大国民。

这番话说得很清楚,我们要培养的学生就是大国民。大国民应该各守其职,各尽其道。道,而不仅是术;心灵,而不仅是身体。培养这样的学生才是国民教育的目标。

1924年出版的《新学制小学教科书》国文第八册有一篇课文《国王和牧童的回答》。这个童话就形象地解释了什么是大国民。真正的大国民,就像这个牧童,可以不卑不亢,国王的仪仗队过来,他可以不让路;面对权力的诱惑,国王把王位让给他,他竟断然拒绝。这就是大国民,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有这样的淡定与笃定。当他回答国王问题的时候,他又显示出那种智慧与内心的坦然,这样的人就是我们教育所要塑造的人。教育最重要的是找到平衡点,要有平衡。不是说分数不重要,但分数不是最重要的、唯一的,分数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

民国的课堂

我们看看民国时代的课堂。

这位老师叫傅庚生。这所学校是抗日战争时期四川三台县的国立十八中。这位学生叫张思之,他是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大律师,今年已经86岁了。他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两堂课,其中一堂国文课教的是李清照的那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张思之先生晚年仍清晰地记得,“吟诵既毕,先生缓缓说道:李易安一阕《声声慢》,绝唱千古,不细细研读,不能有收益。试予析辨——良人远行矣……但似有不信,依稀犹在,于是‘寻寻’;寻之未见,疑果已离去,或匿诸室内,于是‘觅觅’。觅者,寻之不得而细察也。屏后、榻下,遍觅终未得,是真的去了。此时、今后,闺中处处,能不‘冷冷’?冷感既生,必觉‘清清’。冷冷,肌肤之感,外也;清清,已入于心,内也。由外而内,冷清凝积,于是‘凄凄’。凄情凝之于心而不堪承受,故继之以‘惨惨’。凄凄惨惨,肝裂肠断,终至‘戚戚’:伏枕而泣了。……这是六十二年前我的高中老师傅肖岩(庚生)先生一节课的开篇。”张思之先生到了80岁仍然喜欢唐诗宋词,我相信有这堂课给他的影响。他之所以成了中国顶级的律师,不仅因为他懂法律,因为他能在法庭上雄辩滔滔,最重要的是他有人文情怀。就是他的人文情怀让他区分于他的同行,而他的人文情怀最早就萌生于中学时代的这堂国文课上。

重庆南开中学是张伯苓先生创立的私立中学。最受人欢迎的语文老师叫孟志荪,人们称他为“激情孟夫子”。他长期以来主编重庆南开中学的国文教材。他的学生回忆他在课堂上讲《逍遥游》:“孔子抓住一个仁,孟子抓住一个义,庄子什么都不抓,而他拥抱了全世界。”概括精到,用词生动,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一下子就抓住了学生的心。他这样讲“诗言志”:刘邦是个泼皮,当了皇帝神气活现,三句话就把市井无赖心态暴露无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这么解释,学生就明白了,并不是只有美好高尚的志,也有低下、卑贱的志。他的学生齐邦媛,在回忆录《巨流河》中说,她一生受益于南开中学,高二全校的诗选、高三的词选这两门选修课,这些课都是由孟志荪老师教的,学生自愿选择。她回忆当年孟志荪老师“教杜甫诗,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幽怨悲伤,久久难消”,她用了三个强调语句来讲老师给她留下的课堂——“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她认为在她一生中,中学教育给予她的最多,这构成了她一生的精神底色,让她日后成为台湾文学的老祖母。

在课堂外,南开中学举办时事辩论赛。时值抗日战争时期,他们的辩题是:战争促进抑或毁灭文化?世界持久和平能否实现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谁胜?美国是否应该参战?那个时代的学生,他们的视野,他们的关怀,他们的目光所及是整个中国和全世界。

再说考试。1941年,重庆南开中学的一位学生谢邦敏,在物理卷上写了一首《鹧鸪天》:“晓号悠扬枕上闻,余魂迷入考场门。平时放荡几折齿,几度迷茫欲断魂。题未算,意已昏,下周再把电、磁温。今朝纵是交白卷,柳耆原非理组人。”物理教师魏荣爵评卷时,赋诗一首:“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大家一定以为魏荣爵老师很感性,随意给分,事实上魏荣爵是一位特别严谨的老师,他一生中就送过这么一次。谢邦敏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考上了当时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法学院。毕业后他成为了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助教。1949年,他成为了北京市人民法院第一刑庭庭长。这个八卦是重庆南开中学可以在教育史上一直流传下去的八卦,一个拥有这样八卦段子的学校,一定是有魅力、有个性的,真正能培养出有创造性、有感情的个人的学校。那样的学校,师生相互成全,共同构成了那个时代的教育图景。

在民国的教育史上,在民国的中小学讲台上,曾经有钱穆、叶圣陶、朱自清、夏尊、丰子恺、朱光潜、老舍、吕思勉、钱南扬,这些人后来都在各自领域成为大有建树的作家、学者、画家、美学家。如果仅仅有这些人,民国教育算不得什么。在那个时代,我更看到了那些一生都留在中小学老师的岗位上,淡定,从容,并且有重要贡献的人,比如王人驹、刘百川、陈适等,他们是那个时代真正的教育家和真正的老师。刘百川留下了一本《中学校长的日记》,现在已经公开出版了,那是他在镇江一所学校做校长时每天写下的感想。王人驹一生都在从事教育,最后一个位置是浙江温州永嘉县永昌小学的校长,他有很多关于教育的著作,在那个时代就是正式出版物,影响过那个时代的教育。陈适是一位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是夏承焘先生的学生,他在做中学老师的过程中,出版过《离骚研究》,出版过两本散文集,出版过他收集的温州民谣选,这是一位具有丰富精神世界、富有文学才华的中学老师,在许多方面都有建树,但是他甘心情愿永远留在中学教书,站在讲台上为学生服务,这样的人更值得我们尊敬。老师最大的价值就是要让那些有创造性、有感情的个人成为他们自己,同时也让我们自己成为自己。不一定都要成为叶圣陶、钱穆,因为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但王人驹、刘百川、陈适是多数,是可以模仿、可以效法的。

教育抵达哪里,文明就抵达哪里

百年前的民国教育给当代教育启示良多:重视过程胜过结果;重视内心胜过表面;重视精神胜过物质;重视成就胜过职位……我们还可以一直想下去。

做到这一切,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只要你把角度调整过来,角度就是一个——自下而上,从自己出发。世人可以不这样看,你自己这样看就够了。你笃定、坚持地这样看,世界将因你这样看而有可能变成这样看。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给出两个字,第一个字是“诚”,这个时代最缺的是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今天的现实,诚实地面对未来。第二个字是“衡”,任何东西都有两面,你要平衡地看待分数和分数以外的东西,平衡地看待物质和物质以外的东西,平衡地看待自己和世界,在平衡中不断地寻找平衡。要把握这个尺度诚然很难,关键是你自己要有标准。每一个人自己有标准,这个世界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标准。世界的标准不是由某一个人设定的,而是每一个人标准的总和。《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是世界的本体,如果你自己都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么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过去讲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最核心的就是诚意、正心,也有一个“诚”字。诚意、正心来自于信,所以我再提出一个“信”字。没有信,就不可能有诚、有衡。

今天这个时代的老师们需要找回职业的自信和尊严。如何拥有职业的自信和尊严?第一,有待于自身的改进,从自身标准、尺度、价值观的改进开始。你要找到自己的标准,你有你自己的标准,你改变了,世界才会随着你的改变而有可能改变。第二,有赖于社会舆论方向的转变,我们的社会、家长、媒体,也要调整他们的标准,甚至设立新的标准。

这两条中,我们自身的改变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自己可以选择的,从自己的改变开始是可以做到的。你只要改变自己的观念,你怎么想,你按你所想的去做,并且按你所想的去判断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这就足够了。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能够找到自信,拥有诚信,找到信仰,从而能够真实地相信。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还是从教育出发,教育关乎千家万户,关乎子子孙孙。教育抵达哪里,中国的文明就能抵达哪里。我相信,你就是起点,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起点,因为你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你可以成为整个中国的起点,中国很可能因为你的改变而改变。不要以为你的改变是微不足道的。你的改变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许微不足道,但对你自己来说,那就是全部。我们都活在一个时间刻度当中,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我们唯一可以告慰自己的就是去做一些最有意义的事情,让我们的一生因为我们独立自主的选择,成为未来新中国的起点,让子孙后代也能为我们而感到安慰,因我们而骄傲。

(本文系傅国涌先生在为先在线第二届教师读书论坛上的演讲,刊发时略有删改)

傅国涌,著名历史学者,独立撰稿人。1967年生于浙江乐清,曾做过中学语文教师,现在杭州家中读书写作,最近十几年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特别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转型、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的命运史、教育史、企业家本土传统等。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金庸传》、《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主角与配角——辛亥革命的台前幕后》、《笔底波澜——百年中国言论史的另一种读法》、《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等,编有《过去的中学》、《过去的小学》等,主编的“回望民国教育系列”(包括《给教育燃灯》、《如何培养好公民》、《让性回归常识》)最近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

推荐访问: 教育 民国 参照 当代 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