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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花墙

时间:2022-05-15 14:50:06 浏览次数:

从市吕剧团驻进镇子那天起,我叔就变得心花怒放神采奕奕。他骑着摩托车在又窄又颠的乡间小路来往穿梭,后面驮了吕剧团的漂亮姑娘。我叔一边骑车一边唱歌,音域宽广辽阔:“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车子猛地一颠,姑娘毛桃似的小乳房紧擦着我叔的后背灵动地一跳。“别唱了,”她抱紧我叔的腰,“真难听。”我叔清清嗓子,嘴巴咧到后脑勺。“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其实我叔唱得不错,声音极具磁性和穿透力,擦着草梢飞。

我家住着三个吕剧团的姑娘,全都细高个,双眼皮,说柔软的普通话,穿时髦的喇叭裤和包到臀部的圆领衬衫。其实我们也会说普通话,但我们偏不说,不好意思说或者不屑去说,认为那是一种堕落或者背叛。村里只有我叔说普通话,见了三个姑娘,大嘴一咧,普通话蹦出来,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词汇量丰富。我爹说我叔完全可以去镇广播站当播音员,播报本镇新闻,谁家死头母猪谁家丢棵白菜什么的。

我叔是村子里的另类,是镇子里的另类。他会吹口琴,会唱俄罗斯民歌,会骑摩托车,会把硝酸铵炒成威力强劲的炸药。他身材魁梧,心狠手辣。几年前他在路边发现一辆撞上大树的汽车,汽车严重变形,驾驶室淌出血来。他围着汽车转了两圈,终在驾驶室里发现一只黑色人造革皮包。皮包卡进方向盘,司机的一条胳膊牢牢地挡住它。我叔试试司机的鼻息,探身去拿那个皮包,抓到了,却拽不出来。那条胳膊高高窿起如一道坚实的栅栏,让我叔不能得逞。于是我叔被激怒,他从路边抱起一块大石头,骂一句“去你娘的”,照着那条胳膊就是一下。只听“喀嚓”一声,胳膊即刻从锐角变成钝角,尖锐的白色骨碴刺穿皮肉,在我叔面前微微颤抖。后来我叔说石头落下时司机的嘴角快速抽动一下,一条腿甚至有了微小的痉挛——可是我叔坚持说他死了。“他死了,我当然要去拿那个包。”他耸耸肩,很有些被逼无奈的意思。他从皮包里翻出十八块钱、两斤粮票和一张全家福,他取走钱和粮票,将皮包重新丢进驾驶室。他揣着钱和粮票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喝酒,那天他把自己灌成了诗人。直到两个警察将一副手铐扣上他的手腕,他还一本正经地命令他们:“把吃剩的替我打包!”他在监狱里呆够两年,出来后常去镇派出所找警察喝酒,半年后终成小镇一霸。雨天他在路边引吭高歌,陈胖子的摩托车蹿过去,泥水溅满他的裤管,他冲上前揪下陈胖子,抡起巨掌左右开弓。晚上陈胖子喝高了酒,拎着菜刀找他拼命,一刀削过来,他的耳垂就不见了。我叔捏着耳垂去镇派出所,去镇医院,一路傻笑不止。几天后陈胖子的摩托车便归了我叔,外加一冬一夏两只头盔。我叔在镇上请陈胖子喝酒,半斤白酒下肚,他认真地对陈胖子说:“摩托车只是暂时的安慰。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脑袋削成南瓜瓢!”他的话让陈胖子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街上见了我叔,两个腿肚子立刻转到前面去了。

三个姑娘住在我家,我叔兴奋难捺。他和我爹在灶间大声说话,眼睛却透过小小的窗窝往西炕上爬。姑娘们打着牌,发出阵阵嬉笑,偶尔哪一位去了厕所,我叔就屁颠屁颠跑过去,帮她捂严牌,待她回来,又为她的牌势出谋划策。可是姑娘们对他的殷勤似乎并不感激,他去了,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也严肃起来。

镇上修好水库,请来市吕剧团狂欢半月。我家住村头,五间大瓦房,相当于村里的面子工程。村长把三个姑娘领来,我妈搓着手说:“没什么好招待的呢。”村长说人家自己开灶,只是借用一下你们的锅碗瓢盆和一铺炕,每天再补给你们十块钱。“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所以你们以后要提前一个小时做饭,免得演员们饿了肚子。”我家有东西两铺炕,东炕小,光线暗,窗外是臭哄哄的猪圈;西炕大,光线好,窗外开了芬芳的月季花,炕席也是新的。我妈把西炕让给姑娘们,让我们挤又小又暗的东炕。三个姑娘站在院子里心安理得地看我妈一人忙碌,又不时跑到猪圈前,朝猪吐一口唾沫。猪让她们很开心,她们模仿着我爹喂猪时的声音:啰啰啰啰啰……笑得花枝乱颤。

这绝对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村里只有我家和村长家得此殊荣。可是我妈不喜欢她们,这缘于她们的小气。她们一边打牌一边吃零食,将糖果纸、干果核和瓜子皮堆在炕沿,对垂涎三尺的我视而不见。我妈来了脾气,趁她们不在时说:“以后休想吃我家一口东西!”——其实这之前她们也没吃过我家一口东西。我妈去鸡窝掏两个鸡蛋,搅膨松,为我做半碗香喷喷的小葱炒蛋。正吃着,院门打开,三个姑娘嘁喴喳喳往灶间走。我妈紧张地说:“快吃!”我一惊,忙把最后一口蛋扒进嘴里,含着,不敢嚼,怕她们发现,差点噎过气去。

村里人都是戏迷,他们从大喇叭和收音机里听过《借年》,听过《墙头记》,听过《王华买爹》、《小姑贤》、《姊妹易嫁》……听得如醉如痴,废寝忘食。他们对吕剧的狂热和膜拜神话了三位姑娘的地位,街上不小心见了,又避之不开,就诚惶诚恐地从旁边绕过去,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我叔是一个例外。在黄昏,他将摩托车停在我家院子,然后站在旁边抽烟,耐心地等待姑娘们走出屋子。

我叔冲她们大声说:“捎一个去咧。”

姑娘们齐声说:“有车呢。”

有车。拖拉机。那时拖拉机的地位绝不低于现在的奔驰,何况村里的最高领导兼了司机。村长手握方向盘,目光炯炯,表情凝重,拉着住我家的三个姑娘、住他家的武生还有他的一家。村子距镇上约四里路,拖拉机一路咣咣当当,爬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了,我叔早支了摩托车候在那里。今天演的是《姊妹易嫁》,三个姑娘都有角色。

我不喜欢吕剧。让我着迷的是戏台下的杀人游戏。孩子们难得在夜里凑齐,于是一人扮演刽子手,其他人扮演被处决的犯人。我从未扮演过刽子手,那是镇上一个大孩子的特权。他让我们站成一排,低头认罪。他手持刷了红漆的槐木棍,做出往下剁的姿势。被剁者立刻倒下,伸腿闭眼,发出短暂凄厉的惨叫。倒下要快,要逼真。倒下后就不能再动,否则便失去下次再玩的权利。刽子手杀人的速度很慢,他总是在高喊“下面开始杀人”以后磨他的屠刀。他嘴上模仿着磨刀的吱吱声,那声音令我恐惧万分。

我的旁边站着史兰兰。史兰兰拖两嗵清稀的鼻涕,一双眼睛矇矇目龙 目龙,似乎总也睡不醒。可是史兰兰非常漂亮,就像她妈田芳。田芳是村里公认的美女,公认的美女,当然只能由村长享用。史兰兰被劈一刀,仰面跌倒。她的鼻涕淌进了嘴巴,她毛茸茸的眼睛泪水涟涟。我想她认为自己真的死了,她在为死去的自己哭泣。刽子手停止杀人,接着磨他的刀,我和史兰兰并排躺倒在地,耐心等待游戏的结束。这时村长过来粗暴地将史兰兰拽起,大吼一声:“回拖拉机上!”史兰兰不得不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跟着他爹离开。对我来说,史兰兰走了,游戏也便失去了兴趣,结果刽子手对活过来的我又连砍了五刀。最后他砍得不耐烦了,竖着眼说:“你爱死不死。”

戏演完了,时间多是半夜。我叔发动摩托车,找到三个姑娘,问:“捎上谁?”三个姑娘不搭理他,噌噌噌飞上村长的拖拉机,吩咐村长快开车快开车。我叔只好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开路,他把油门开到最大,手里却捏着离合器,烟囱喷出的浓烟很快把村长熏成亚非混血儿。史兰兰坐在田芳怀里,她水银般晶亮的鼻涕和猫般慵倦和眼神让年幼的我心动不已。

我叔住在隔壁,三间草房是我爷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我爷给我爹盖了五间瓦房却没给他盖,这让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我叔毕竟是讲义气的人,我爹毕竟是他亲哥。现在他正极力邀请亲哥去他家吃红烧兔肉。长毛兔。两只。八个月大。是村长送给我叔致富用的。村长说你可千万别炖吃了啊。我叔说看您说的?——吃了烂我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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