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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南港

时间:2022-05-11 16:20:05 浏览次数:

哪能写胡适?

扫描一下一个世纪以来描写与研究胡适的文章,正面与反面,公情与私情,启蒙者、红学家、诗人、外交家、校长、院长、教授、儿子、丈夫、情人……哪一个方面没有被写过?研究的专著、大学的讲义、论文与随笔,不知道有多少厚!

还能写胡适?

辛卯年春上,赴台北举办冰心生平与创作展览。此前,我也仅就是从冰心这儿,远远地观望过胡适先生几回:

冰心与吴文藻于赴留美途中的船上结识,于留学美国期间恋爱,冰心在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后先期归国,吴文藻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社会学博士,1929年初回国。二人在临湖轩(6月15日)举行婚礼之前,曾至上海拜望冰心的父母亲,那时,谢葆璋在上海出任国民政府海道测量局局长,冰心的父母是第一次见到吴文藻,很满意,决定举行订婚仪式。这个仪式的证婚人女方为刘放园(冰心的表哥,曾为北京《晨报》副刊编辑,冰心五四时期在该报上发表的作品,均为刘所编辑),男方的证婚人则是胡适。那时,胡适在上海任中国公学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虽然胡适吴文藻都为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但毕业时间相差多年,所以,后来连冰心也说,不知道胡适为何代表男方,成了证婚人?之后便是临湖轩的婚礼,那时还不叫临湖轩,通俗的名字是司徒雷登校长住宅,同时也是燕京大学重要活动的场所,包括年轻教师举行婚礼等。临湖轩是1931年冰心为其命名的,之后,请胡适题写了匾额。那时,胡适已是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他们之间自然有了来往。这年的新年除夕夜,冰心从报纸上得知胡适生病,便有一信慰问:

昨阅报纸,知先生又抱清恙,风雪载途,不克进城一视,为无量歉。努生自沪来一信,兹附上清詧,未稔有以慰之否?

岁云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凄黯可怜。此种时光,此种天气,养病最宜。我是过来人,敢请先生趁此平靖暗淡时候,多多休也。

夫人统此,文藻嘱笔问候!

信的落款为“谢婉莹”,信中所言“努生自沪来一信”的努生,应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罗章隆是也,比吴文藻高两届的清华学堂留美同学。从信中的语气可见,他们的交往并不太浅,在得知生病而风雪阻隔不能前往探视时,则有信使慰安,并以雪天最宜养病之体味相告。

两年之后,也是新年除夕前一日(1933年12月30日),胡适的日记中则记载了一次他们相聚的情景:

燕京大学国文学系同学会今天举行年终聚餐,曾托颉刚邀我参加。今天吴世昌君雇汽车来接,我们同到八道湾接周启明同去。同座有燕京教员顾颉刚、郭绍虞、郑振铎、马季明、谢冰心诸人,客人有俞平伯、沈从文、巴金、靳以、沉樱、杨金甫诸人。抽阄入座,与我邻座的为赵曾玖女士,为瞿□□之夫人,原籍太湖,今为国文系二年级生。

我问巴金姓什么,他不肯说;后来汽车出门,他的哥哥来搭车,靳以介绍他为刘先生,我才知道巴金姓刘,四川人。

巴金毕业东南大学附中,未入大学,即往法国留学。靳以姓章,天津人,南开中学毕业。沉樱姓陈,山东人,现在北大注册组做事。

饭后,各女生拿出纪念册来要来客题字,我题了不少。又全体合照一影。

三点后来客都到冰心家喝茶。她的丈夫吴文藻也在家。大家谈得甚畅快,五点归。

胡适的日记都这样,记得很细,尽管也会有误(比如说巴金姓刘),但当时的情景与细节,却是非日记所能再现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应是1947年夏天,冰心从日本回南京参加第四届第三次国民参政会,先到上海,南京会后,去了北京,回到燕京大学造访,应邀演讲、接受媒体的访问等。期间自然与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有过见面与交谈。我们从冰心回到东京之后,给胡适校长的信中,可以得知这一点。这一回,冰心给胡适的信,主要是让他转交一封日本留学生给裴文中先生(著名的古人类学家,以在周口店发掘出北京猿人第一个头盖骨而惊动中外学者)的信,其他就是谈天气,谈丈夫仍然很瘦,告知八岁的小女儿“想祖国”,问候胡太太之类的话,完全叙家常。为了给一个留学生转一封信而动用了北大校长,这在现在想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虽然冰心称呼胡适为“适之校长先生”,但信中既没有将其作为名校校长、视为学界泰斗来敬畏,而是作为一个叙家常的朋友,才会在信中有此举有斯言,至今读来令人觉得温馨。

1948年12月16日,胡适离开北平,乘专机南下上海,之后去了美国。匆忙之中,随身只带了几本书和一些家庭文档。其中一套最重要的书是孤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个版本只有十六回,但被认为是最早的《红楼梦》珍本。胡适为此书写过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文章,题目是《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指出“这个甲戍本子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由此,胡适珍爱的程度可见,一直带在身边。后来考虑到“这个人间孤本在我手里,我有保存流传的责任”。于是在1951年,他的美国母校哥伦比亚大学为其做了三套显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的图书馆,一套送给翻译《红楼梦》的王际真先生,自己留了一套,之后又送给了正在研究《红楼梦》的林语堂先生。直到1961年2月,台北中央印制厂试验影印成功后,胡适才决定以朱墨两色影印五百部传世。这五百部中不知道有几部传回了大陆,1962年6月,大陆便影印了这个版本,但是,这个影印本却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作了处理,将胡适的“缘起”与“跋”都删去了,同时被处理的还有胡适的补填与印章等等,另一个版本则完全按照台北的影印本影印。冰心得到过这个版本,我观赏过读过这个版本。注

印在《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册的“缘起”,全称为《影印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不长,五号铅字竖排两页,“跋”在下册,《跋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长文,计有十八页之多。序成稿于“民国五十年,二月十二日”,跋的落款为“五月十八日”,前者的写作地为台北南港,后者未署,那时,胡适得心脏病,在台大医院住院近年,最后还是因此病逝于南港,时间是1962年2月24日。虽然大陆近些年不时出现一阵一阵的“胡适热”,比如关于胡适日记的出版,比如与韦莲司恋情的曝光,比如胡适的各种成就的再认识等等,都引起过广泛的话题,胡适安徽绩溪的故居也高调建成开放,尽管我远远地关注这些,且在书柜中备有安徽版的《胡适全集》,却也仅止于此。所以,这次来台湾办冰心的展览,我想无论如何应该去南港,走近一回胡适先生。

台北的南港为“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所在地,这家大名鼎鼎的科研机构1949年自大陆迁入,胡适是这个院第一届人文组院士,但他真正入主研究院,并且出任院长,却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1958年4月,胡适离美返台,接受了院长的任命,并行院长之实,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研究院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由他提议建立的“国家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对台湾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的发展,可以说是建立了某种保障机制。许多的科学家、教授,科研题目、项目都得到了这个“委员会”的资金等方面的资助。胡适出任院长已近七十,他的手头上还有许多的研究没有做完,除了主持“中研院”工作之外,便是希望有时间来完成他多年想做而未能完成的研究。“中研院”为了照顾他这两个方面,同时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便在院内为其建造了一座平房,成了他生活、上班与研究三位一体的场所。

我现在就走进了这座房子,走近了胡适先生。西式餐厅、西式的会客厅、卫生间的洁具从美国进口,卧室也是西式。我想这个可以理解,胡适一生七十有二,他在美国生活的时间大致占去了二十有七,生活的西化对胡适来说完全自然。建筑内的墙壁,基本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橱,里面塞满了书,我大致感觉了一下,书橱里中文的书籍占了绝大多数,尤其是古代经典著作与文献。许多的书中还夹有裁剪的小纸条,胡适自制的书签?显然那是阅读与重点页码的标志,至今还使人感受到似乎主人刚刚将阅读过的书放进书橱,并又要随时取下阅读或引用。我以为特色鲜明的住宅,可视为主人的衣饰,而书橱书柜中的藏书,便是主人脑袋中的信息。当然也有例外,其如钱锺书先生,据说是家无藏书的,他的书都藏到脑袋里去了,胡适不一样,他脑袋里的东西都在书橱里。陪同参观的研究人员告诉我,这些书都是胡适来台之后购买与使用的,北京大学有他一百多箱的书,但那只能遥想。我发现,每一扇门框上或室外的拐角处,均有一个电铃的白色按钮。不用猜,那肯定是报警用的,胡适先生在住进这座房子后不久,心脏病复发住院三百五十六天,出院后不久,在欢迎他的新院士酒会上,最后还是倒在了这座装满了电铃报警器的房子里。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余不述。

胡适逝世后,也就安葬在南港,“中研院”内的一个山坡上,现在叫胡适公园。陵墓的色彩与线条都很简洁,“智德兼隆”四个字是蒋介石的手书。胡适逝世后,蒋介石为其撰写的挽联为:“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胡适墓志铭由知名学者毛子水撰文,金石名家王壮为先生书写:

这是胡适先生的墓,生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两年之后,也即是1964年,胡适生前好友、美亚保险公司的斯塔尔先生捐款,在胡适故居旁建造一个陈列室。墓志铭用简练语言概括胡适的一生,在陈列室中得到了放大,也得到了图解。只是当我走进这个陈列展览室的时候,竟然感觉到,胡适的世界原是熟悉的!展览分胡适的情感世界、学术文化成就、胡适与近代中国、胡适与雷震四个部分,陈列的格式兼编年体与专题之特色,有图片、文稿、信札、手迹、版本与实物等等,静静地跟在解说员的后面,听她讲,自己看:胡适最后离开大陆时带走的家族文献,陈列于前,可以看到少年时胡适的手迹,康奈尔大学、奇色佳风光中的韦莲司,五四文化运动中的风采,他对中国文化和对中华民族的奉献与影响等等。那套他从上海淘来并得以流传的《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自然在列,大陆1962年影印的就是这个抄本。展览确实是墓志铭的放大,但是,绝对说不上丰富,甚至,我以一个国际博物馆协会会员的眼光来看,这个展览,相对胡适的贡献与地位而言,简直就是挂一漏万。可是,场地呢,就这么大,都用上了,便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但是,胡适与雷震、与《自由中国》的那个单元,却让我产生了没有预料到的震撼。应该说,胡适敬重蒋介石,蒋介石也很欣赏胡适,两人的关系极好,蒋介石多次委以胡适重任,校长、“院长”、“大使”等等,但胡适毕竟是一位令人敬重的、一生追求独立思想与自由精神的知识分子,他们之间,确有相互的敬重与礼遇,但也不可能没有思想的歧义、观念的不同与立场的差异。一般认为,胡适是温和的,温文尔雅,三十年代,胡适推荐给青年人的十本书里,有一本是John Morley的On Compromise(《论妥协》),他自己从这本中汲取了不少的营养,但胡适有时也是不温和的,甚至是激烈的,对蒋介石绝无媚骨,不做无原则的附和,甚至也会口无遮拦。这个专题所展示的便是这样的一个胡适。展览中有这样的场景,1958年胡适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蒋介石到场祝贺,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典礼,几百名学者在场,胡适做了就职演讲,蒋介石上台讲话。他说,胡适宣扬的五四精神,专门讲科学与民主,这两个当然很重要,可我觉得不够,还必须加上伦理,民主+科学+伦理,才能有一个平衡发展。最高领导的讲话,在大陆便是“最高指示”了,况且蒋的这个观点并不是第一次说出,几乎是挂在嘴边的名言。“总统”讲话后会议就该结束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刚就职的院长又走上台去,不同意“总统”的“最高指示”,他说,社会生活的发展需要民主,提高知识改善生活需要科学,至于伦理,是随时代而变动的,决不可能跟民主科学相提并论。胡适讲完,就见蒋介石脸色大变,但终没有说出那句著名的“娘西匹”,也没有拂袖而去,这让我对双方都肃然起敬。而胡适支持雷震,则将自己置于与蒋介石对立的位置上,所以,有时便有了些保留的空间。其如,为了支持自由与民主,胡适做了《自由中国》的发行人,完全是挂了一个名,做了一个无发行的发行人,而当《自由中国》的一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激怒了台湾当局,胡适时在美国,来信辞去发行人的名义,所以有人说这既可以说胡适怕受牵连,也是一种对当局的不满,既抗议了,又摆脱了,一箭双雕。其实,胡适在给雷震的信中便说得很清楚:

《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自由,不能用负责态度批评实际政治,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

我正式辞去“发行人”的名义,一来是表示我一百分赞成“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于这种“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

这也是胡适。同样,胡适就任“中研院”院长之后,雷震来到南港看他,提出组织新党,胡适自己也认为应该在台湾培植有能力的反对党,但当雷震请他当新党的领袖时,胡适只同意作为一个党员,成立大会时他去演讲,去捧场。雷震被抓并“从重”“从快”被判入狱时,胡适认为他无颜面对外人外媒,在日记中如此记载:

总共三十年的徒刑是一件很重大的案子,军法审判的日子(十月三日)是十月一日宣告的。被告的律师(指梁肃戎立法委员)只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查卷,可以调查材料。十月三日开庭,这样重大的案子,只开了八个多钟头的庭,就宣告终结了,就定八日宣判了。这算什么审判?在国外实在见不得人,实在抬不起头来,所以八日宣判,九日国外见报,十日是双十节,我不敢到任何酒会去,我躲到普林斯顿大学去过双十节,因为我抬不起头来见人。(1960年11月18日)

1961年7月,雷震在狱中度过六十五岁生日,胡适虽然没有前去探望,但他以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绝句》题赠:“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近,堂堂溪水出前村。”胡适的手书也如拦不住的溪水,一任东流去!

好了,我在离开胡适的南港时,仍在雨中,我的耳边似有“堂堂溪水”的回响。

注:有关《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情况:1962年6月,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据台北商务版朱墨套印翻印出版,线装两种:甲、线装一函两册,保留胡适的序和跋;乙、依原大四册(27×18开本),删掉了胡适的序和跋以及钤印,《凡例》中胡适补写的“极多”“红楼”“鉴是”六字及钤印被去掉,用书中原笔记的字挖改贴补,很容易给读者造成误导。该书附有俞平伯先生的“后记”及“红楼梦年表”,内部发行,印一千五百部。

王炳根,冰心研究会会长,冰心文学馆馆长。著有评论集《逃离惯性》《特性与魅力》,专著《侦探文学艺术寻访》《郭风评传》《冰心:非文本解读》《林语堂:生活要快乐》《郑振铎:狂胪文献铸书魂》,散文集《慰冰湖情思》《雪里萧红》等。作品曾获福建优秀文艺作品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宣部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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