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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坟

时间:2022-05-19 17:50:08 浏览次数:

孙频,生于198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从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发表作品十篇左右。现在在山西太原《都市》文学杂志社做编辑。

银沙巷

那是很多年前,她们还都住在小城的三眼井街,三眼井街靠近牌坊的地方有三眼井,有月亮的晚上站在井栏边就可以看到水中有三弯月亮,一模一样,像银币一样安静地沉在水底。整条黢黑的街上只亮着这三弯月亮。三眼井街是南北街,街的最南面是迎熏门,是为了迎接东南方的和熏之风;街的最北面是拱极门,因为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极星。除了这两个门,小城还有两道城门,东门是亲翰门,因为以前打仗都要从这道门攻进城去;西门叫凤仪门,传说中西方才有凤凰。

这街道两面满是弯弯曲曲的巷子,细细长长地伸进了这个小城的最深处,那里就是小城的核。其中一条巷子叫银沙巷,巷口开着油条店的那家就是邢丽华家,再往里走是闫姗姗家,再往里是郑清玲家,最深处那座破败的飞檐上长满荒草的老宅就是任会青家的老宅。银沙巷里住的都是小城里的一些小商小贩,他们像大河里的沙子一样在岁月中不知不觉被淘到了这条巷子里。只有任会青一家是从她曾祖父开始就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她的曾祖父曾是小城里出过的一位举人。

任举人在当年有些称霸一方的意思,很多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条狗,结果打死狗的那个人全家都为他的狗披麻戴孝。可能是凶气太冲,遮盖了其他气场,他老婆连着生了两个女儿都是不满十八岁就死了,被葬在城外的女儿坟里,那处坟地是专门葬那些没出嫁就死了的姑娘们的。因为没出嫁就死了的姑娘是不能葬在本家坟地的,也没有夫家的坟地,于是就有了专门的女儿坟。有专门看守坟地的老人,都是些终身没有嫁人的老姑娘,到老了,没有生活依靠,就被送到女儿坟去看坟地的长命灯,一个月给她们些微薄的钱买米买盐。长命灯就点在看坟老人住的小石屋里,这灯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灭的,一旦灭了,那些住在坟地里四处游荡的女子们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就会成为孤魂野鬼。看坟的老人昼夜守着那盏灯,一个老人悄悄死在石屋里了,就会有一个新的老人来到这里住下。

任举人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得了儿子不久他就死了。他的儿子和他完全不同,从小蔫蔫的,胆小如鼠。小城人都说两代人的元气集中到他父亲一个人身上了,到了他这里,气已经不够了。他吃饭的时候像猫一样叼一点,人们于是说,看见了没?啧啧,怕是活不长啊。这短气的儿子后来生了痨病,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为得这场病的。不过他是在硬撑着生下一个儿子以后才死的,这儿子就是任会青的父亲。她父亲几乎没上过学,年轻时在铁厂里打铁,练出一身好肉,坚硬黢黑,像铁的颜色,摸上去也像铁。从铁厂里一拿了钱就去买酒和猪头肉,揣在怀里回家去,关上院门就坐在树下一个人吃着喝着。他吃东西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在卷起裤管的大腿上来回地搓啊搓,搓起的泥面鱼一条条滚落下去。

他后来娶了个灾年里从外县逃荒过来的老婆,说着一口外地口音。再后来夏天打铁,冬天就在三眼井街上卖红枣和核桃,他家老宅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枣树和一棵核桃树,秋天摘了,晾在屋顶上风干了,等到冬天卖。一天他回去得早,一进院门就看到老婆站在枣树下,嘴里正含着一颗枣。那颗鲜红饱满的枣正好卡在两片嘴唇中间,像埋在土里的红色珠玉。他怔怔看着那点红,然后脱下一只鞋就像一头牛一样朝那点红扑了过去,他说,让你再偷吃,让你再偷吃,丢我家举人的脸。他老婆嘴里正好还含着一颗刚吃完的枣核没来得及吐出来,便直直地卡在了嗓子中间。她直直地挺着脖子,嘴里发出恐怖的啊啊啊的声音,那声音像从一口井里传出来的,深而哑,还带着些血液的潮湿气味。在被送往卫生所的路上,她已经开始大口吐血,到了卫生所,医生说他们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快去省城的医院吧。去省城的路最少要三个小时,还没到省城,她就死了。

闫姗姗的父母是卖刻葫芦的。她父亲是个手艺人,会刻葫芦,她母亲就在三眼井街上每天卖葫芦。他们家种着葫芦,秋天的时候,那葫芦爬满了一堵墙又沿着竹竿上去爬了满满一屋顶。生人一进她家院门顿时觉得整个院子都是毛茸茸的。葫芦叶一片遮着一片连在一起像一堵墙的皮肤。叶子背后,随便翻起一片就是一只葫芦,已经泛白的就是熟葫芦,幽幽地闪着一层柔软的光晕,青皮的还没有熟透,散发着早晨露水的清香。摘下熟葫芦来,先刮去外皮、再晒干、再磨光直到磨出光亮。然后在葫芦上设计、刻画出人物、云山烟雨、花卉、诗文书法等。刻葫芦有一套自己的刻法,阳雕、阴雕、透雕、阳雕平地、阳雕沙地、阴刻阳雕。刻完再上漆,风干,然后就可以卖了。她父亲终日不出门,就在院子里刻这些大大小小的葫芦。葫芦有腰葫芦和蛋葫芦,蛋葫芦摆地上窗台上,腰葫芦挂起来风干,这些长满花纹的葫芦挂在屋檐下,有风流过时,如无数铃铛响起,响声很钝,散发着木材才会有的香气。

邢丽华的父母是炸油条的,每天早晨街上还没有人影的时候,他们就在街边架起那口大锅,大锅里黑汪汪的油渐渐沸了,她母亲往案上摔那软得没有了筋骨的面,揪下一团甩进锅里随即就如金色的树叶一般轻盈地浮上了油面。她的头发里终年散发着陈旧而腻的油哈气,厚重却凛冽。这个女人在北方却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死前,所有的关节都变形得不成样子。

郑清玲是个腹遗子,她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下她,怀着她的时候她父亲在煤矿上挖煤时死在坑道里了。她哥哥接了父亲的班,去了煤矿继续挖煤。因为进了国家的煤矿,有了工作,不久就娶了个女人。女人没工作,就在家顶着一头蓬蓬的头发带孩子。她的母亲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一口牙齿已经不成样子了,掉的掉,没掉的也烂得像锯末,干脆就拔了。拔牙的时候满嘴的牙齿都在疼,白天刚拔了烂牙,晚上麻药过去了,又疼得一个晚上不能睡觉。第二天又去看医生才知道昨天那颗牙拔错了。不过嘴里本已经没有几颗好牙了。她在六十多岁的时候,每天早晨捞出昨晚泡在碗里的假牙,装在嘴里,提着一只小小的铁皮炉、一口铁锅、一包河卵石和一团和好的面风雨无阻地到三眼井街上卖石头饼。石头饼是用烧红的河卵石烤熟的,先把油光滑亮的卵石放在铁锅里炒,等到石子炒热了,再把一张薄薄的面饼摊上去,再用烧红的石子盖在上面,被埋在石子间的饼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了麦子的清香。

四个女孩从小一起到魁星阁后面的小学上学,又一起到旧书院里的县中上中学。上小学的时候,闫姗姗和邢丽华在一个班。闫姗姗在同龄女生中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别人大出一号,她的皮肤黑油油的,一个个毛孔清晰得像种了小树的土坑,粗大结实。头发就更黑,简直像黑夜一样深得无边无际。不仅黑,还粗,似乎一根头发有别人三根那么粗。放在手里看时,简直像根细绳子。在放学的路上,经常会有男生冷不防从背后冲过来,揪下闫姗姗的一两根头发,边跑边举着头发喊,看猪毛了,看猪毛了。这时候,走在闫姗姗身边的邢丽华就会像疯子一样尖叫着向那男生撞去,有时候追不到,她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骂到后来自己先哭了。她尖利的声音布满了空气,然后又像碎玻璃一样落了一地。闫姗姗走到她身后了,她还在哭,似乎掉了头发的是她。闫姗姗有时候也哭,却是没有一点声音地流泪,只是她的两只嘴角无限度地向下弯曲弯曲,似乎马上就会折断。她红着一双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进了那些毛孔里。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女孩拉着手,迎着一天中最后的阳光慢慢向三眼井街走去。

上中学的时候,任会青、闫姗姗和郑清玲被分到了77班,邢丽华学习差,去了78班。有时候77班放学早了,她们三个就会站在柳树下等着邢丽华。她们朝她的教室张望着,看到教室的门开了,学生们汹涌地流出来,向学校的各个角落里涌去,然后渐渐稀薄,直到人群快消散时,邢丽华的影子终于在教室门口出现了,却被一个小流氓似的男生堵在了教室门口。他拦住教室的门,不让她过去,显然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是最后一个。她们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戏台上的戏子,她们看到她佯装着左顾右盼,一副求救的样子,脸和眼睛却被一种很邪的东西烧得发亮。她故意最后一个从教室里走,无非就是等自己被这些小流氓们截在教室门口。上了中学之后的邢丽华很远就能从人群中凸现出来,她的皮肤是一种粉白色,像薄薄地落了一层雪在上面。脸尖尖地削下去,睫毛很长,眼角向上挑起。其实邢丽华还很小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大妈就夸她长得俏,但这个时候的邢丽华身上似乎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有些尖锐地划着三个女孩子清脆的嗅觉。很多年以后闫姗姗才明白,那天从邢丽华身上散发出的划伤她们三个人的是一种风尘气。她终于摆脱了那男生的调戏向她们走过来,她微微昂着头,同时昂着的,还有她小小的胸。任会青突然硬而奇怪地说了一句,看到她那儿没,每天晚上拿热毛巾敷,为了让那儿长得大点儿。其他两个人不说话,直到邢丽华那小小的胸跳到她们眼前,四个人才朝三眼井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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