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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

时间:2022-05-18 09:50:08 浏览次数:

汪二吭吭的咳嗽声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情景异常恐怖:冯三用粗糙的手抓捏他的左脚。冯三满嘴酒气,一副马牙如铡刀开启,阴险地从浓密的黑胡髭里显露出来,身上散发出草药、膏药、樟脑酒和骨头的气味;他的手指粗壮颀长,骨如竹节,抓捏的感觉直如鹰爪抓兔,紧攥的声音像油房的榨一样叽嘎作响。汪二气喘嘘嘘,像在黄泉路口一般,酸痛而震颤的感受在四肢上此起彼伏,一遍一遍地钻到脊骨里去。汪二心惊胆颤,预感一个危险的阴影正在包围他的心脏。像以往梦后一样,他又听见隔壁冯三屋子里传来混乱、模糊、时有时无断续不止的声音。

天黑得如同身在一只巨兽的腹中,汪二不敢起床,只好用棉絮把自己苍老瘦弱的身子裹成一只肮脏的蚕茧。冯三屋里的声音仍踩着棉絮向他走来,像木棒与木棒的磨擦,像骨头与骨头的噬咬,又像是酒瓶与酒瓶的叹息,亦如迷蒙的呼唤。汪二虽知道冯三总是半夜关在黑屋里做药,但恶梦唤醒后的高度智慧却不予认同。汪二不敢问也不敢说,心想莫非要走王五他们的老路,寿命将止,或有一天要摔断左脚找冯三接骨不成?这个可怕的念头立即使刚归位的心脏又慌乱扑腾,肺叶的拍击如惊鸟的翅膀使喉头发紧,真气再泄,吭吭的咳嗽不可遏止,整个人像一只滚动的麻袋。他感到长期以来装在心中的这些忧忿正在冒泡般地腐烂。狗日的冯三!他咬紧牙关,像关上面对风雨和野兽的大门。

冯三蓬头垢面,肩上驮一个粘满泥浆的大包袱,踏着路上的尘土走向清水谷乡场。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酸臭气息。当他走到卖茶水的汪二门前,一种呛人的异地风味和药酒味使汪二喷嚏震天,唾沫四溅。

冯三扑闪着饥渴的白眼睛,立住身空洞无语地望着汪二。天色慢慢转阴,三月的冷风从场上呼啸而过,吹翻了王五门前待售的花圈。一条全身长癣的癞皮狗露出白牙向冯三汪汪尖叫,并夹着稀脏的干尾巴逐步后退。汪二回头望望街后面渐渐高去的远山,灰色的石头路盘绕在山腰像一根青苔上弯曲的鸭肠。冯三也把眼光顺汪二的视线追踪而去,瞬即收进依旧空荡荡的眼眶,摇摇头,粗大的喉节移动了一下,发出干燥的有如圆石滚动在石坝上的声响。他找汪二讨了一杯水,仰头就灌进了喉管。他又喝了一杯,还喝了一杯。汪二听到三大杯水在冯三肚子里叽叽咕咕欢畅地流动,一直响到丹田以下的地方。他放到地上的包袱也叽叽咕咕地响了一下,似乎饥渴已极。汪二看见冯三的大脚拇指从布鞋的破洞里像龟头一样伸出来,露出青紫色的厚而长的指甲,似要倾诉流浪的故事。

冯三就那样来到了清水谷乡场,像一只船进了港湾。他租了孤人王五的木石房。那天晚上汪二听到王五那边传来了很响的洗澡声,一种山外的奇异气味从门缝里飘荡出去,隐匿在清水谷乡场的幽暗角落。第二天冯三换了个人样立在门前,年青的脸上堆着笑,一嘴马牙闪闪发光。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摆了个草药摊子,上面堆满了一束束一团团颜色枯黄的草药以及那些面目已失、干瘪腐败的猴头骨、乌龟壳、穿山甲等等,几只广口瓶、细口瓶里盛了赤练蛇、蜈蚣、樟脑酒……旁边一个钵碗,装了灰白的面子,一盏菜油灯,弯着黑黄的灯草在碟子里,侧面就是一堆狗皮膏药。在摊子正中摆放着一个黑黄色的塑料人体,布满了点点线线。药草味、酒精味和动物尸体味随风飘散。汪二从门洞里伸出头来,疑惑不解地看着众人,眼睛里布一张红色蜘蛛网。他看清冯三的摆设后,再看看摊子后王五的花圈和悬挂的红辣椒一样的鞭炮,然后把眼光弯曲着看街那边转弯的地方,雷大门上的红色锦旗仍在迎风飘扬,“华佗再世”几个字幡然展现,“正骨世家”的匾额流金溢彩,红颜秀丽的身影在门前婀娜地移动,黑色长辫如马尾摇摆。汪二摇摇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抖抖索索搬出茶水架,重复日复一日的经营。对街屋顶边的黄葛树撑着一柄绿色巨伞,在春日的阳光照耀下绿气蓬勃。乡场上仍然雾气氤氲,远山上的浓重云团像一群硕大无朋的灰白绵羊在放牧。

汪二除了卖茶水还兼卖糖果糕点和小百货。上午场上的人像冬天河里的鱼一样稀少,买卖很冷清。汪二因此可以坐下来观看冯三的生意和历史走过乡场的身影,脸上粘着油兮兮的笑。冯三正站在那里唾沫四溅地演说,不停地比手划脚,脸上的表情温柔可爱,丰富而生动。几个乡下人张着嘴望着,有口水不停地从唇角滴落到破旧的衣服上,样子很像在看猴戏。尽管冯三口若悬河,号称医不好不收钱,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接受他的热情。王五蹲在门后布置着花圈和坟票,一堆香棍散发出幽冥的香味,使人隐隐看到归途的迷蒙和悲哀。冯三心头渐渐发慌,眼睛里再次显出饥饿的绿光。他的蓝布衣服抖抖索索,似在排斥和适应乡情的矛盾中无所适从。雾气渐渐退去,一如冯三的幻想逐渐消沉。几个头扎白帕,身穿夹衣,脚踏草鞋的人来而复去,像听完了戏一般笑着,露出黑黄的门牙,从冯三的眼光里走远。有几个抬滑杆的人径直走到街那边,被雷大灰红色的旗幌招唤进去。

冯三的眼睛渐渐生痛。他抬头看着四周高耸的山岭,有几团白云在山腰徘徊,青白的天空整一个压下来,似乎直接盖在山上,而大盆地小盆地正一围一围地封锁他,不免发出了一声叹息。此时女疯子姜四像一股风夹着的一团破旧黑布飘到他的摊前,呆立片刻,朝冯三痴痴一笑,一手抓了人体模型,抱在怀里像猫一样舔来舔去,蓦然转身哇哇叫着奔走,扇起残破的裤腿,露出黑黄的大腿。冯三叫了一声,随后追去。昨天那只癞皮狗从倦怠中惊醒,汪汪叫着扑向冯三。汪二如同一只长颈鹿从座上伸转头,鼓凸眼睛毫光四射地看,两颗黑板牙诡谲地伸出来。癞皮狗勇气大增,奔跑敏捷,吠声像通俗唱法一样铿锵悦耳,它接近冯三时如鹳鸟起飞一般扑到他的屁股上,扑地撕下一块黑布,露出里面红色的内裤,街上的人传出枯叶滚地似的笑声,但冯三转身一脚踢跛了癞皮狗,身手之快,撩乱了汪二的眼睛。癞皮狗夹紧尾巴,哭丧出声,一拐一拐落荒而逃。疯子姜四转瞬逃进了雷大的门房。冯三摸了一手屁股上的血,追到雷大门前,止住脚步。他看见红颜正拿着塑料人体同姜四嘻嘻地笑,像三月里一朵盛开的桃花,与脏兮兮的姜四形成强烈的对比。冯三的眼光像被磁铁吸引,整一个身子在门前一动不动。雷大正在为断腿的病人上夹板,其手法的独到和熟练像耍魔术一般,病人的亲属都张着满是感激和敬服的眼睛。屋里药具排列很有章法,颇具祖传气象,药草味馨香浓郁,墙上的面面旌旗匾框气势磅礴,诸如华佗转世、当代仲景、妙手回春、扁鹊再生的题词灿然夺目。红颜微卷眼帘看到了呆若木鸡的冯三,脸上顿时升起一朵红云,光彩照人,纯如秋水的眼睛波光潋滟。雷大双手操作,抬眼看了看门外,眼光深邃冷峻,一如冬天经久不化的冰砖。他回头狠狠盯了红颜一眼,红颜脸上的红云倏然收敛,把塑料人体扔到冯三身上。冯三只听到它掉到地上欸乃地一叫,和女疯子的叫声相映成趣,冯三蓦地拣起人模转身逃跑。

晚上冯三无处可去,躺在床上像一条死鱼,鼓着微白的眼睛。一朵红云在眼底慢慢飘舞,黑亮的眼眸波涛汹涌,直要淹没他的一切灵肉。王五在另一间屋里一会儿呼噜如洪水,一会儿呓语如小溪,间或还锉牙齿。在以后的日子里,冯三的睡眠被这些破碎而连续的声音搅得七零八落,即或是销魂美梦也不可避免。屋子里堆着待售的和尚未完工的花圈、纸人、魂幡,在老鼠啃吃浆糊的动作中咯咯吱吱地响。王五漆黑的柏木棺材就在冯三的床对面,不断地散发出泥土和木质一起腐烂的霉味。冯三辗转反侧,想象时冷时热。他感觉到乡场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悬挂在他的灵魂深处,像冬天的星星盯着已快僵硬的黄毛老鼠,显出无比的阴冷和嘲讽,其中最刺目的就是雷大、王五和汪二的眼睛。王五药摊后的花圈、呼噜和呓语,雷大的手艺、名声和冷峻,汪二不怀好意的眼神和公鸡一样的鸣唱,都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飞舞飘落,层层堆积在他的眼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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