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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长途客车，我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往里走一步。澄澈天空下，视线并无阻碍。
满眼望去，熟悉的略带灰色的白色盐砾，卵石般粗大的颗粒密密实实地铺成了这片方圆几十公里无边无际的盐原。寂静得如同一卷草席铺开在紫红色的夕阳下面，风只能平直地刮过，盐尘与盐屑被刮离地面不远即沉沉洒下，盐原上隐约可见当初从盐岩上锯下来的整块长方形盐砖，杂乱地扔放着很多堆。毫无疑问，一些砖面与砖沿还有浅黄色的形如叶子的菌类，它们小到一错眼就再也找不到，但它们的边缘照旧模模糊糊地分出叉来，它们的味道一定和这片盐原的味道一样。这么多年过去，已经看不到当初如蚁聚集，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寻找与挖掘盐菌的人。也许他们不想再来这里，也许他们有了更好的替代品。
集市也与我记忆中和想象中的模样发生了巨大的偏差，荒凉的盐原上，昔日小小的热闹的可以说温暖的集市早已消失殆尽，原以为是题中之义的庞大的游乐场、歌舞厅和超市以及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房屋乃至穿梭如织的人群也没有出现。连我想当然以为必然会在那里等着我的三间小屋都不在了，甚至望不见它们倾圮的影子。
除了空空荡荡，整片盐原什么都没有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也不知道自己走进去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也许我能做出的最好决定，就是在这里等着，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顺风车，伸出，拦下它，坐上去，然后随着车轮卷起的灰尘与盐尘，把往事永远丢弃在这里。没有问题，包里的水和饼干足够我等到下一辆车的出现。再说，既然有长途客车经过，就必然有其他车辆经过，间隔也不会那么久的。
我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找个地儿坐下，路的左侧就驶过来一辆摩托车。骑摩托的男人穿着一件夹克，被风撑得鼓鼓囊囊的，红色的摩托头盔挂在车把手上，晃晃荡荡。男人从很远的地方就不停打量我，不等我招手，就捏了刹车，停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
“你要去那里面？”他问我，伸手指了指盐原那边。
“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仓促间递不上搭个便车的话。
“你不是那个来做规划的人？”他又问。
“不是。”我好像只能顺着他的话辙往下走。
“噢！”他一脸的失望，“说要把这边搞成什么景区，还说市上要派人来做什么规划。这么久了，鬼影子都没有见到一个。还以为你是呢。我还想，怎么就来一个人，这么大片地儿，也没说给你辆车。原来不是。又他妈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越说越生气，居然往地上吐了口痰：“他妈的，净吃这片破盐的苦了。原来有和尚有水井，还可以走个近道，做点小生意。现在倒好，除了让你多绕几十里路，一颗钉子的好处都没有。”
说完，他也不看我一眼，收起踩在地上的脚，发动摩托车又走了，我连想搭车的手势都没来得及做。
我只好盘腿坐下来，拿出包里的水，骑摩托车的男人刚才那几句话让我口渴得很。我拎开瓶盖，喝着水，看着摩托车跑远，又看着摩托车似乎慢了下来。然后我拎上瓶盖，看清楚摩托车确实掉了头，我站起来，等着摩托车回来。骑摩托的男人再次停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这次是车头冲我左边。
“你是常在？”他看我看得比刚才仔细多了，“常在小师父？”
“我是常在。叫我常在就行了。”
“噢！”男人显然想接着说下去，可他只“噢”了一声，半天没有接话。然后，他从摩托车上下来，以脚蹬为着力点，把摩托车掉了半个头。男人拍了拍后座，让我先坐上去。
“小师父，你坐、你坐，我带你过去。”
摩托车没有沿着刚才的路线，贴着盐原边缘的大路走，而是直直地冲着盐原而去，像是要插入盐原的心脏，也像是要迎头赶上已经半悬的夕阳，在它身上蹭一些金光。我有点明白他说“带你过去”是什么意思了，可是我又不确定，不确定的事拿出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没有车从盐原经过了，原来被脚步与车轮踩踏碾压出来的道路已经找不到。摩托车凭着直觉或者嗅觉在盐原上颠簸向前，有些地方的盐尘深到没过了小半个车轮，男人紧握车龙头，以巧力或蛮力对付并不温驯的路况，他不停地叮嘱我“坐稳了、坐稳了”，好像我是悬在车上的玻璃杯，一旦掉下来必然摔得粉碎。
好容易爬过一个斜坡，面前的盐原比之前站在外面时看起来更见平坦、开阔，盐岩起伏的线条也望得见的硬朗起来。不再为摩托车操多少心的男人和我说起话来，他每说一句，脑袋都往右侧一下，以便那些词语准确地流淌到我耳朵里，我也尽可能地贴着他的右耳，把我的回答灌进去。
“小师父，你这么些年都去哪儿了？”
“坐牢。你不知道吗？”
“哦——听说了，一直不信。你是回来看看吗？看了还走吗？”
“没想清楚。”
“小师父，我说句话你别怄气。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杀了人也好，没杀人也好，你牢也坐了，就别去想它了。你师父、你师叔，也算是命中该有这场灾吧。善往法师经常说因果，我听不太懂，我估摸着，这件事也是一场因果吧。”
“你说得对。”他说的对吗？我不知道。可能一切真是因果，我开始来这里是，我现在来这里也是。我也有问题想问他，最想问的当然是我跟警察走了之后的事。
“师傅，市场什么时候没的？”
“啊？哦！出了事没多久。死了人，一下还死两个，大家都有点害怕。郑老板更害怕，没几天就把设备、工人都撤走了。开始几天集市还照样开着，人也往这儿赶，可是你们不在，大家没有水喝、中午吃不到热饭，三间房子那么空着，也越来越吓人。人一下就少了，不到十天，就没听说谁还来了。和以前一样，我们宁愿绕着多走几十里，也不愿意抄这条近道。我也有十多年没有走到里面来了，可是你看，没什么变化。我是说，和善往法师来这儿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