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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的葬礼

时间:2022-05-12 14:55:03 浏览次数:

逼临二十六岁,喜欢过的三个女生十足默契,全部嫁做人妇。参加了一个朋友意料之中的葬礼,第一次将装在盒子里的人捧在手心。葬礼后紧接着是那三个女生中的一场婚礼,一时婚葬礼交替,先兵后礼,我换不过思路跟心情,彻底整懵了自己。订婚的女孩叫阿顺,死去的男孩叫做阿雷,我们是高中同学。人生二十六岁,曾经一度遥不可及的婚礼跟更加不切实际的葬礼同时经历,这一年我感觉有些承受不起了。

在阿雷的葬礼上,我代表他的朋友发言,上台时握住他母亲的手说节哀,顺便给他父亲说了顺变。我严肃不起来。我觉得死不哀伤,至少比不上活着哀伤。跨上第一个台阶,旁边朋友小声叮嘱:“不要搞笑。”我说我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瞥到坐在角落的阿顺,她一副因悲伤委顿的样子,将订婚燕尔的气质去得干净,有一种虚弱的好看,我再一次明白当年对她暗恋的全部缘由,她还是这么校园。我移开视线,走上最后一级台阶,阿雷躺在离我左手两米的地方,睡相很好,吻不醒的样子。我看着他,庸俗地想,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就真的死透了。

我清一清嗓,对着台下说:“我曾经想过死亡,想过谁会是第一个离开大家的人。没想到这个人是阿雷。”我透过讲稿的纸边看到坐在下面悲伤的朋友,不少人一致地抬起了脑袋,脸上的表情是:等于说,第一个死的人该是我咯。

我想,是啊,该死,谁都不该第一个死。我清一清嗓,又说:“不对,不是这样。我曾经想过死亡。我对死亡的态度跟一个我最喜欢的作家一样:‘我不怕死,只是希望死神来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场。’”

有人笑出声了,葬礼现场现在有点像德云社。我回头看了看躺着的阿雷,再回头看了看阿雷的家人,发现他的家人也在看我。一边看我,一边朝阿雷方向支支下巴。我明白了,意思应该是:你再这样搅下去,一会你也躺那。我内心一股生死与共的悸动。

我再一次清嗓,说:“在病榻上,我们几个好朋友最后送他时,他曾笑着说,希望严嘉斌作为朋友代表在我葬礼上发言。我说,‘阿雷啊,你知道的,我只会讲段子,这种场合,我不适合的。’说到这里,我眼泪已经掉下来了。我曾经送过阿雷无数次,在机场,在火车站,在宾馆门口,在房门口,但从来没有在病床头。在宾馆那次差点可以在床头,但送他的,是特殊服务。我曾经送别过的这许多次,加起来也有成千上万公里。你现在要我,把你送到比成千上万公里还要远得多的另一个地方,并且不再回来。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套换洗内衣。我不想送你。送别是为了重逢,你说这一次,我为什么要送你。”

不少朋友开始哭了,我也动了真情。当你认真幽默的时候,你就严肃了。我再次开腔,但这次没有清嗓,再清嗓喉结要咳出来了。我说:“后来我发觉阿雷是真的要我讲话送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答应了我就给你说,我说,不,你先讲为什么我再答应。他说,不,你答应了我才给你说。我说,不,你先讲为什么我再答应。我们争了一个小时,直到阿雷一边猛咳一边重启了呼吸机,我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说,好,我答应你。阿雷猛吸了几口氧,平复下来。我突然也好想吸氧,但猛地警觉:阿雷刚才居然没有验纯。高中时候化学课,我们老师就是因为没有验纯,把走廊上挂的詹天佑照片都炸下来了。后来学校查找原因,化学老师还机智辩解,说是詹天佑头太大了,挂不住。虽然早在刚上高中时,全班同学就一直认为,即使是大头照,这张詹天佑的照片头也太大了点。但至于头是不是大到在照片上都显沉重,还是值得商榷。后来一直到3D打印技术的出现,这个争议才得到解决。3D詹天佑的照片用了一台吊车才把它挂上墙面,该墙在坚持了半场英语考试后轰然坍塌,全班同学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墙的方向,共同震惊并且趁机偷瞟邻座答案。半晌,有同学轻轻唱到:岁月在墙上剥落我看见小时候……班主任微笑着一直耐心等到副歌,才让他滚出教室,跟着和声的那个同学则被批准用走的是不准系上鞋带。回忆到这,我开始感动这曾经的同窗岁月,觉得的确该帮阿雷做点什么。趁着他转头,我把呼吸机开到了最小档。”

现场现在的氛围很好,除了不时听到阿雷爸爸的骨节咯咯响之外,大家都很乐于听到我回忆这些学生时代趣事。我又说:“我答应了阿雷做这一次发言,问他为什么选我。阿雷说,你虽然死不严肃,但是讲的都是真话。葬礼上大家都会讲你好的。好的坏的不重要,但真的,比较重要。我知道不是每个朋友都喜欢我,虽然没人盼着我死,但最后一场话别了,我至少希望情真意切一点。没事,你到时幽默你的,调侃你的,逗笑就逗笑,他们已经哭得够多了,可以不哭了。只有你会讲我的缺点。我有什么缺点,你讲就是,通通讲一遍。我有什么优点,你也讲,讲两遍。”

我在心里盘算了下,缺点讲一遍,优点讲两遍,数量刚好持平,他虽然病入膏肓,还是不失精明。我说:‘阿雷,我答应你,这将会是我写得最用情的一篇文章。’阿雷说:‘谢谢兄弟……’话没说完忽然呼吸困难似的,伸手在空中乱抓。我问:‘雷,怎么?’他猛地一下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我大声呼喊并摇晃他:‘雷,雷!’没反应。我捂住嘴巴,不愿接受這一切,心想必须赶紧做点什么,随手将他床头的呼吸机开到了大概六千转。啾的一声呼吸罩从阿雷脸上飞离,伴随着一股飓风,直挺挺地飞出窗外。我回过神来,阿雷定定地盯着我,说:‘朋友,抢救大象也用不着开到这个档。’我大叫一声紧紧抱住阿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五天后我才在城郊找到那个面罩,距离医院大概三十多公里。医院没叫我赔,并告诫我说为了最大程度挽救病人生命,他们在呼吸机里放置了一枚飞机引擎这件事,不要到处乱说。我郑重答应下来,至今守口如再来一瓶。”

我被阿雷的父母从台上撵下来之后,觉得任务完成。他生前交待我的倒数第二件事,就是希望把葬礼搞得像湖南卫视的后台。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却只是帮他收一个快递。他说估计按照这发货速度,快递小哥送到的时候,只有把他洒单子上以示签收了。我说:“哦,原来你还是打算的火化啊。”

他憧憬似的说:“你说把我一捧一捧地洒向空中,我是不是就可以乘着风到处旅行了?”我受不了他突然文艺,说:“一粒一粒的这么多个你,还是参团吧。”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聊什么,再一次悲伤难以自持。他安慰我道:“兄弟,你在我葬礼上胡搅蛮缠,肯定不会被长辈们理解。往后的人生,要不被他们待见了。”我慷慨道:“不待见就不待见。”神色转向温柔:“为了你……”他见状取下氧气罩,开到大档对着我。我只感觉到一阵飓风袭来,站立不稳中模糊瞥见火焰山终于被熄灭,师徒四人平安喜乐地走在山脚下的情景。阿雷跟我这么一嬉戏,憔悴不已,丝毫不复高中时候可以带球跑满足球场七八个来回不喘的状态。我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而我还在稀里糊涂的生龙活虎,丝毫没有真实感。我在心中呼喊讓我也分担一些阿雷的痛苦吧,但又生怕兑了现,表情做得不是很足。从我这么多年许的愿未曾有一个实现过可以知道,上帝从不上班,但很擅长事与愿违。我虽然真心待阿雷,但估计经不起同生共死的考验,遇到疼痛,肯定会招。就这样一个内心的安全请愿,我都做不到戏分十足,觉得还是很虚伪,必须得为阿雷做点什么。想到这我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叫了最漂亮的那个护士过来。阿雷起身,再一次取下面罩……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朋友的死亡,阿雷却不是第一次了。他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参加了一个他大学师兄的葬礼。学院足球队长,跟大山大海一样壮实,生命力极其旺盛,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常让楼管阿姨不知所措。就是这样一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遇了一场车祸,瞬间没的。阿雷说,知道这个消息后,他表情都做不来了。无比平常的一天,无比平常的生活节奏,但可能就是哪里多耽误了几分钟,多等了一个红绿灯,命运就被改写了,命被改了。那位队长驾着车,雨夜,冲入了一个大货车的屁股下面。上帝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死期,躲在天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用打转弯灯了。”然后是猛烈地粒子碰撞,灰飞烟灭,没有新物质产生,发动机空转像哭。

伟大的人类发明。

阿雷静静给我描述了那场葬礼,表情有暮色四合的肃穆。他说葬礼现场第一排最左边那个女孩让他印象深刻,全场的气氛在她那收敛。我问:“是不是因为长得好看。”他摇头:“车祸的时候她在副驾。”

那辆车子当时就坐了队长师兄跟那女孩两人。所以在车祸发生瞬间,狭小的车辆空间内,阴阳相隔的分界线一度异常清楚,它以车的中轴为线,在变速杆处出现第一次波动升高,然后在中控上方放置印有“一路平安”字样的挂饰处达到峰值,继而全面实现阴阳相隔的冷酷职能。左席驾驶座分得“一路”二字,副驾得到“平安”。一语成谶。

“驾驶席一方整个陷入货车屁股,”阿雷摇头,“我师兄被撞扁了,你知道那个女生什么状况吗?”

我试探:“撞……撞得更扁?”

阿雷:“她竟然只是撞掉了假睫毛!”

我:“什么鬼……”

阿雷说:“这个女孩后来给我讲,车祸给她留下了一个印象,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总是在她眼前一帧帧慢动作重放似的略过。玻璃如何飞溅,驾驶员如何翻仰,气囊如何像口香糖一样吹出又爆掉,无比清晰地烙在她脑中。她由于劫后余生,显得相当事不关己。世界自此对她的感觉,再难真实。”

我说:“她长得漂亮吗?”

阿雷:“漂亮。”

“你師兄呢?”

“相当一般。”

“事事看脸。”我说。

阿雷最后道:“那个女生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平静,眼神是在相当远的地方。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眼睛好像对不上焦,不知道看向哪里。”

我说:“会不会是……新睫毛的缘故?”阿雷:“怎么说?”我说:“上帝在她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

阿雷笑,说:“知道师兄的意外给我什么启发吗?”

“什么?”

“没准最好压根就别出生。”

“我本来就没要求被生出来。”我喃喃道。

“谁的话?”

“冯内古特。”

阿雷点头,我们喝酒。

在确知阿雷会很快死去后,我心里首先是这样想的:毕竟年龄比我大两个月,是该走在我前面。随即意识到只是两个月,又觉得一切荒唐。二十六岁,接触过身边老者的死亡,但对于同龄人的,理解不好。感觉整个世界充满敌意。

一年前的某个平常夜晚,阿雷突然在寝室的四人群里面发了条信息:“嗳,我摸着我锁骨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耶。你们摸摸自己的,有东西吗?”

我认真回答:“每个人锁骨下面都有一把钥匙,对应着开这个锁。这个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吗?”阿雷回答:“我讲真。”那段时间正好网上流传日本大尺度综艺节目,叫女嘉宾锁骨盛牛奶让男嘉宾用吸管啜着喝。我继续打趣:“这样,你试着往锁骨里面盛一勺奶,看能不能解锁。”阿雷:“不理你了。”

第二天他脑子一热去医院照了片,发现颈部跟锁骨附近长了一串葡萄似的东西。医生见他年轻,做善意揣测:“淘气,中午误食了一串项链是吧。”阿雷说:“干吗吃项链呢。”医生:“比如跟女朋友斗气呀。”阿雷:“没有女朋友呀。”医生表情慢慢凝重,终于长叹一声。阿雷说:“这到底是什么啊。”医生:“肿瘤。”

阿雷后来给我描述,他当时的感觉,是世界都不转了。我分散注意力,说:“你什么时候感觉地球在转了。”阿雷:“小时候玩躲猫猫,藏进滚筒洗衣机的时候。”我说:“你人生经历真全。”

阿雷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查出来已经有一阵子,在做化疗了。我们有差不多半年没见。虽然我跟他关系很好,但这个时代,这个大的人情氛围,同学或好友,一晃很长时间不见实在正常。一是宇宙膨胀,时间越过越快了,导致早上起床越发困难。二是大家都忙都高冷,刚大学毕业,互相憋着口气,先挣点钱升点职再来会好友,才好风发意氣。阿雷那个时候在美国读研究生还没毕业,约见的那天,不是假期的点。一见面我就说:“你看,又是这么久没见,上次见你,昨天似的。”我这样子说,说明是真朋友,掐着跟他的暌违时间,一晃经年,毫无生疏,互相凶狠记挂着对方。

阿雷穿件白色短袖,戴顶棒球帽,是他一贯的运动打扮。我们聊了一会,他摘下帽子,光头,语气清淡:“有点热了。”

他一向很潮,我觉得夏天剃光头是他会做的事,但还是假装夸张:“唷,化疗啦,头发都掉光了?”他没什么力气地笑笑。

我说:“你可以的,像我就不敢剃光头,五官不过硬,刘海尽量留长,能遮多少遮多少。”

他身子前倾,有点要给惊喜的样子说:“嗳,给你看个东西。”捞起右胳膊的袖子,腋窝附近胶带缠着几根粗大的管子。我呆看两秒,反应不过来,说:“什么意思,你在玩Cosplay?”

阿雷说:“这根管子,一头插在心脏里,现在拔出来的话,血可以飙到天花板。”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阿雷收好衣袖,说:“做化疗用的。”

嗖的一声我喝干杯里最后一点水,冰块缝隙间的空气顺着吸管通到我的喉咙。我听到什么冻结的声音。阿雷没事似的靠回椅背。我看着对面空调腾腾喷出的冷气,有点理解不好周遭的一切了。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得病时的情景。

后来阿雷去了北京治疗,我基本没见着他。中途有几次想飞去北京看他,只是没钱买机票。心意到达,对得起天地。听说期间治疗很有效,肿瘤一度从葡萄缩成了葡萄籽。他还给我们看他照的X光,但由于护心毛太厚,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就这样治疗着治疗着,我偶尔试想他正经历的苦难,过去共同的欢声跟活力显得久远,于是拼命锻炼身体,企图把他耽误掉的生命值补起来。他杳无音信了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应该状况不错,却突然传来可能不行了的消息。好事的到来总是酝酿再酝酿,而噩耗直接,噩耗而已。他把朋友圈自己的头像换成了黑白,从滤镜上看得出还是付费的,是超级认真在对待这件事。那一刻我心里就不好了。

阿雷再回成都的时候,气色看上去并没我想象中那样糟糕。他说:“我有些后事要交待你。”

我受到惊嚇,说:“是读博士后的事?”

阿雷:“别在这开玩笑。”顿了一顿,说:“去我葬礼上开。”

这就是他要交待我的事,他要大家欢天喜地地送他。我觉得他的要求离谱,但的确不难办到。比较过分的是,他还要我帮忙P他的遗照,这让我陷入了艰难的处境。音容笑貌来得太直观,我满满一屏的悲伤,还要用retina显示出来。

照片上他穿着他最爱的曼联队球服,看神态应该是高中时候我们班得了年级足球比赛冠军那会。奇怪的是,我比较确定他每张穿球服的照片都是我拍的,这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摄于何时何地。看拍摄的角度拿相机的人是站在一个相当高的位置,他表情喜庆,却不像是因为比赛获胜,而是得到了别的东西。我蓦地想起,那天得了冠军之后,他急匆匆跑去女生寝室楼下给心仪女孩表白,这张照片,妈蛋应该是女生寝室楼那盏监控拍下来的。他人生最满意的照片竟然是机器所摄,你说人类围棋怎能不输给人工智能?

我含泪给他修遗照,打开PS软件,犹豫再三,还是用的盗版插件,对不起他似的,哭得更加凶猛。他很满意,说我把原来照片中那股捉奸感给P没有了。我好奇问道:“你当时是要给谁表白来着?”

他忸怩不说。我说:“告白成功了吗?”他说:“当时正想叫她名字来着,一抬头发现她正在阳台上打电话。等她电话打完,那股冲动也没了。咽回去了。”我说:“不遗憾?”他說:“遗憾啊,但遗憾增加真实。确信自己活过了。”

我心想:“离别之际,这么文艺。”问:“怎么知道监控捕捉到了你?”阿雷:“我当时站的角度,往她的阳台看,视线正好穿过路灯下挂的摄像头。它一直闪,警惕程度相当高。”我说:“看来我们学校女生真是被侵犯惯了。”他说:“后来在学校保卫室求了半天,才给我照片。”我说:“真是充满回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雷。

我没能给他送到终,单位适时地派我去外地出差了。后来他父母找到我,说希望我作为阿雷朋友代表上台讲两句。我抬头,远方天空阿雷衬着雾霾的音容对着我坏笑。我说好,没问题。心中非常不安。但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逗逼的遗愿呢。

我试着体会阿雷离世的那份豁达,一是处理自己的丧事,尺度放得开一点,不需要那么客气;二是,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同龄的死亡了,对于年轻生命的离开,他有了自己的理解和告别方式。犹如家长总是不能理解我们这一代的热爱跟追求一样,我们连告别,都要给他们一种代沟感。只是这次不能再拿自己小孩跟邻居小孩比了。“你看邻居王叔叔的小孩,走得多安详”这种情况应该比较难发生,发生了,邻里之间的这份伤亡,就是楼盘风水有问题,会让开发商非常灰心。

我被阿雷的父母撵下台后,找了处场馆附近的长阶坐下,晕晕乎乎地粗略追忆了下阿雷。悲伤早就被耗尽了,这场仪式后,生命中彻底没这个人了。我拿出手机,通讯录翻到阿雷那一栏,手指滑动,找到删除二字,想了想,还是算了。微信里还有大量的聊天记录,翻两页,音容笑貌什么的,扰乱人心,不知道他是假的,还是这个世界是假的。旧年代多好,日色变得慢,记录工具少,可以不用睹物思人,人一走,跟你的互动也带走了,节省多少心思。我这样想着,点燃一根烟,朝着阿雷星座的方向,以烟代香,作了个揖。虽然完全不知道在拜什么,就当拜拜。然后我放下手,烟熏火燎的,看到阿顺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阿顺朝我挥挥手,露出曾经圈住我多年的两个酒窝,“你刚才的讲话,挺特别。”

我没有起身,抬头看着她:“他家人反应还好吧,还要我下去陪他吗?”

阿顺笑:“刚放了一段阿雷的视频,他说你的演讲,都是按他吩咐彩排好的。人都走了,他家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依他。进去吧,这下会好好待你。”

我摇摇头,心中的意思:“你都嫁人了,怎样心情都不会改观了。”看她,酒窝仿佛是白天最亮的星,不知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要唱出来了。咳两声,说:“阿雷走得洒脱。”

“你这样觉得吗?”

我抬头:“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他经历了不少挣扎。”她说,又自我解释似的:“毕竟是生死。”

“是啊。”

她忍了忍,神情试探。我抽口烟,觉得提升了颜值。她又开口:“他在你面前,有过什么过激反应吗?”我说:“过激?就是叫我葬礼讲笑话吧。”阿顺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出过一次车祸,检查出来……是那个病之后。”我奇道:“不知道啊。”阿顺:“看来他瞒着你的。”我说:“瞒着我什么?”阿顺:“在好兄弟面前显豁达来了。”

我不解道:“他什么车祸?”阿顺轻轻叹口气,酒窝转淡,说:“他知道自己的病后,有次开车想要自杀。”我心下大震,说:“什么情况?”阿顺道:“这个年纪得这个病,谁能想得开呢。”

我继续迷惑:“我都不知道这个事,你怎么会知道。”阿顺语带怨念:“我男朋友当时在副驾。”顿了一顿,“……未婚夫。”

我听到她提到老公,好奇心都被压下去了。想到她跟阿雷都在北京读的本科,该有些我不知道的互动。我说:“车祸是怎么回事?”阿顺:“说是正开着开着,突然走神似的,面无表情,只是猛蹬油门。我男朋友见情形不对,摇他肩膀。他终于反应过来,猛打方向盘……”我虽然知道她跟男友顺利订婚,该当无事,但听着还是凶险,说:“最后呢?”阿顺说:“撞上了一堵墙。”语气缓和下来,说:“我赶到现场,我男朋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阿雷反倒显得轻松。是个雨夜,挡风玻璃碎完了,剩下一对雨刮器在空中摆来摆去。我们都知道阿雷的情况,不好说他什么。阿雷淡定看着车子残骸,生死度外的感觉,突然说,‘嗳,你们觉不觉得,这雨刮器,好像汽车的睫毛啊。’ ”

我听到睫毛二字,心念一动,说:“我知道他一直把车子当自己的女朋友,所以,这车……”阿顺:“ ‘撞掉假睫毛的女孩’,他这样叫的。”我:“什么?”阿顺:“他把雨刮给摘了。”我心想:“果然……”阿顺见我沉默,续道:“我们看他当时那个氛围,是快能接受事实的那种悲伤边缘,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个晚上啊。寻死的神情你見过么,从一张熟人脸上?所以你还觉得他很洒脱么。”我想起阿雷说过的,他师兄的那场葬礼,想起一事,问:“我记得你男友,跟阿雷一个大学吧,是他师兄?”阿顺说:“是啊。”

我说:“他不会刚好,是学院足球队队长吧?”心中清明,大概知道答案。阿顺说:“咦,你之前不知道吗?”我摇头:“不知道。没聊到那去。”阿顺:“怎么了?”我起身,伸伸懒腰,往阿雷灵堂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故意带点不屑,说:“这家伙之前倒是给自己虚构过一次葬礼了。”想到这,笑笑,说:“生死感悟倒挺逼真的,什么‘没准最好就别出生’。明白了。”阿順一脸不解。我心想还是不告诉她了,毕竟那场葬礼的超度对象是她老公,人明明好好的,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寡。

我准备告辞了,说:“那个,你要结婚了吧,祝你们幸福哦。”转头喃喃道:“红事白事,倒是靠得近。”阿顺突然一笑,说:“没有,我订婚取消啦。”我:“啊?”阿顺:“想了想,还是不想去北京,就想待在成都。”我抿嘴点头,一股事不关己的满腔欢喜。

阿顺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阿雷那张照片是你P的?”我说:“什么照片?”阿顺:“灵堂那张。”我说:“哦、哦,是。你怎么知道?”阿顺:“那张照片是我拍的啊,有点久了。你知道吗,在灵堂上再次看到这张照片,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又惊奇了,问:“你拍的?不是当年你们女生寝室,监控拍的么?”阿顺:“那个监控万年不开,怎么可能拍东西。”

我说:“所以当时……”阿顺说:“那天中午我们班不是拿了足球冠军吗?我一直在阳台上看着,后来见他跑过来,好像要叫谁的名字。我觉得他穿球服的样子很好看,当时就顺便拍了那张照片。”说着露出回忆表情,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我感觉不到我们已经高中毕业十年了。

我再次明白阿雷当初的表达了,问:“所以你当时,不会正好在打电话吧。”阿顺笑:“是装着打电话。看他跑过来的样子,心下慌了。那个年纪的女生,对班里运动好的男生,总会有点心思嘛。”

我摇头:“彻底错过了。”阿顺疑惑:“什么?”我眼睛睁大,说:“你知道阿雷走之前,拜托了我一件什么事吗?”阿顺:“什么?”

我面露坏笑:“他说,要我把他最喜欢的东西烧给他。”阿顺见我表情,怯怯道:“那、那你烧吧。”

我走近阿顺,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然后掏出来点了一根烟。

“这臭小子,最喜欢的就是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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