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无忧公文网 >范文大全 > 征文 > 长青酒店(短篇小说)

长青酒店(短篇小说)

时间:2022-05-12 14:45:05 浏览次数:

大概是2012年北京草莓音乐节,我去摆摊儿卖东西,有一天,摊子上来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的出现让方圆十米的空间熠熠生辉。

我在摊子上也兜售自己印的诗集,他认真地翻阅了一会儿那本叫作《什么把我弄醒》的非法诗集,问我:“巫昂在哪里?”

我张望四下里一圈儿:“她可能上厕所去了。”

他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巫昂回来了没有?”

我只好继续说:“她这几天肚子不太舒服。”

“转告她保重自己,请把这张CD转交给她。”

我拿到的是消防隊乐队的CD《长青酒店》,当天便顺手放到汽车的CD机里去了,这种乐迷转赠心爱之物的行为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音乐节结束那天,我再度接待了那位年轻人。

他在我的摊子上犹豫再三问我:“巫昂今天不来帮着收拾一下吗?”

“应该不会了吧,她毕竟是老板,即便是这么小一个摊子。”

他盯着我的脸说:“你不知道什么地方长得跟巫昂有点像。”

“在一个办公室呆久了,恐怕多多少少也有点像的。”

“啊,巫昂要是有你这么逗就好了。”

那是我和消防队乐队主唱的第一次见面,从头到尾就没有真的互相认出来。这种情况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也算是常见吧,人总是在找草料和马之间犹豫再三,世界何其大,多一个朋友并不会断了各自的后路,也构不成物种繁衍之效果。

我感觉,消防队这个乐队是被主唱塞到我口袋里,又被我塞到车里的CD播放器里。不久之后,我的CD播放器因为一杯可乐泼在上面,它被可乐的糖浆黏住了,真没想到美国人发明的东西,黏性这么强。接下来的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这张碟一直一直呆在碟机内,无论如何无法换碟,按吐碟按钮完全无济于事。

我只能、只好、反复听那张叫作《长青酒店》的专辑。这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如果消防队能负责抠出碟片的话,我恐怕已经拨打“119”了。

有一天深夜,作为飞车党党徒的我飞速地奔驰在北京去往香河的高速上,在极度的厌倦和抱怨当中,我冲着那首叫作《长青酒店》的歌嘶吼:“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

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消化不良的乐队是何以获知并反复吟唱的呢?这实在太像邪教的洗脑过程了,开车是反人类并极度催眠的,不得不把汽车音响开到最大音量。即便处于人生的低谷,我也保持了买菜、瞎逛和飙车的美好习惯,我随身带着一个部队,这个部队来自消防总队,有部队风格的盔甲,偶尔发出了你怀疑他们到底是在干嘛的声音。但这张专辑无疑很正常,像种过疫苗的儿童,拥有了上学的资格。

有一天,我的住所来了一个神秘的快递小哥,他送来了另外一张消防队的CD,我看到这个乐队非常惊慌,难道接下来一年还要继续听下去吗?此刻我只想听一听女声,天籁之音,维也纳童声合唱团。为了取出那张CD,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买了一辆车,旧车可以换回一点儿钱,那天,去交接车,我指了指碟片,问销售员:“里面有张CD,你们能帮我取出来吗?”

他伸出一个指头,按了一下按钮,那张碟就颤颤巍巍地吐了出来。

实属命运的恶作剧。

从那天起,我的低落期彻底结束,直到现在都没有再经历过大规模的黑暗笼罩。我想,这跟《长青酒店》那张碟终于离开了车里的CD机有很大的关系。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过去的汽车销售,问他:“能否麻烦您问一下现在那辆车的车主,CD机用起来还顺溜吗?”

不多一会儿,他回复了我的电话:“他说没问题,只是更喜欢播放男歌手的碟,一播放女歌手的碟就容易卡,这有点奇怪。”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我保留了那张《长青酒店》,但再也不敢把它放在我的新车CD机里了,这导致它的壳子上积攒了不少灰。我用平克或者弗洛伊德取而代之,那段时间,我非常喜欢请朋友到我新车里听一听平克长达十三分钟的曲子,叫作《Alan’s Psychedelic breakfast》,所有人听完都叹服不已。我还骄傲地演示了这张碟随时可以取出来的大法,任何一个指头按按钮都可以,用鼻子和胳膊肘也行,所有人看完了都啧啧称赞。

这期间,我去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该去,有的地方不该去。

有一天,我接待了一个奇怪的朋友,她是蒙古族人,表面上是个音乐田野工作者,其实是个萨满。

“你身上有个奇怪的东西,非你的。”我们正在吃重庆火锅,她突然跟我说。

“我身上随时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是个人呢,还是个动物?”

“不好说,只能说,你觉得是什么。”

“是不是跟我最近刚去过上海的1933有关啊,它过去是个牛的屠宰场,阴气很重。”

“牛?”她放下筷子,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摇摇头。

“呃。”

“方形的,有这么大。”她用手在跟前比画了一下,大概是一块标准一斤重的豆腐的尺寸。

“哦,我的护照又丢了。”

“护照是纸质的吧?它不是。”

“除非是迪拜的护照,黄金打造的。”

“碟,这是一张碟。”她又闭上眼睛,体验了好一会儿。

“CD?”

“对。”

饭后,我回家找《长青酒店》,我记得把它放在书架上了,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它消失不见了。用我萨满朋友的话说,也没丢,只是作为一个灵体,嵌入了我的体内。

那天起,我总觉得身体某处有个硬硬的,正方形的东西存在,简直了,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它大体上不妨碍我正常生活,指甲照长屁照放,就是有个莫名其妙的暗影存在,它让我常常忍不住哭泣或放声大笑。我去中日友好医院照了X光,一群医生围在我的片子跟前讨论了两个小时,他们个个束手无策。

“这种情况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X光部主任跟我说。

“需要做手术吗?”

“手术?它好像会移动,你这三次照的片子,它都在不同的地方,而且移动的速度和位置,特别不好说,可能你刚拍完片子说,哦,在这里,我们一刀切下去,它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岂不是白白挨了这一刀?”

好在,民间黑科技的发展超过了医生们的想象,我从淘宝上买了一台家用无辐射X光机,收货那天,便连接到电脑上,它可以监控这张碟在我体内游走的路线。

有了这个可以全天监控这张碟在我体内位置的机器,一切都好办多了,实际上它也不是全无规律可言,它好像非常喜欢去那些周围环境比较宽松、柔软的地方,比方说,胃或者子宫。带绒毛的地方,可以让它彻底放松,它一天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是在胃里就是在子宫内。我睡觉的时候,偶尔摸到自己的腹部,腹部左侧有时候有一点硬,我知道它正在享受胃液的热水澡,热乎乎滑溜溜的带有一定消化液和刺激性的胃液,让它的澡洗得彻底而干净,反正它是塑料和金属材质的,不怕胃液的侵蚀。

我晚饭吃得很少,通常,这是它为什么喜欢晚饭后偷偷跑去胃里洗个澡,躺在懒人沙发一样的绒毛垫子上的缘故。更晚的时间,他会到横膈膜和后边的肺部溜达溜达,算是散步吧。散步的过程倒真的就是没什么规律了,它喜欢一路踢着小石子儿,或者从过路的器官上面摘下来一片它认为是秋天的叶子的东西,秋天的叶子挟裹着全部的大自然的信息,在它的手里(如果算是的话)轻轻松松地拈着。它喜欢拿着一片秋天的叶子,哼着小曲儿,听起来也不是专辑内的任何一首歌。

观察它散步的步态,成了我晚间的消遣之一,我会看一会儿美剧,看一会儿监控器,看美剧的时间还是居多。就看看它散步到哪里了,更晚的晚间,他就会去往子宫睡大觉,关起门来,如果有的话,一扇虚拟的门也好,它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来度过夜晚的时光。那时候,也往往是临睡前,我会跟子宫中正在安睡的CD宝宝道一声晚安。

“好好睡,嗯。”我默默地在心里对它说,两个指头在嘴唇上按了一下,再按到下腹部。很奇怪,睡着之后,它变得柔软而感性,像一团完全融化了的硅胶。硅胶所在之处,确实像赫拉巴尔养在他林间小屋周边的流浪猫。小猫喜欢喝牛奶,但是喝完牛奶之后也容易拉肚子,极少数的小猫喝完牛奶之后不拉肚子。我试着在临睡前用微波炉热了一杯滚烫的牛奶喝下,热牛奶滋润着我的胃,让我全身都热乎起来。CD宝宝却开始躲着这杯牛奶,它一步步退到胃的尽头,然后从小肠进入大肠,眼看着就要退到肛门了,我感到肛门处一阵阵发紧,然而,它死死地贴在肛门壁上,几乎是一动不动。就这样呆了许久,等到牛奶被小肠吸收,剩下的水分进入膀胱,变成尿液,它才一点点又跑回了身体其他部位,在横膈膜下方呆了好几个小时,像是惊魂未定。

我怀着这个鬼胎,正常工作、社交。它的好处是长不大,缺点是会游走于体内各处。有一次,我在公交车站排队候车,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校服,站在我后头,她突然尖叫起来:“阿姨,阿姨,您脖子这儿怎么了?”

我伸手往后脖颈一摸,那里凸起了一个角,正好是CD的四个直角之一。我当然不能告诉她这是一张碟,一张正在我皮下挪动的碟,我只能小心又使劲地推了推它,把它推到绕过脖子,接近胸部。一个长着尖尖角的乳房的女人,比脖子上高高撑起帐篷的,相对而言还是好接受一些。

这时候公交车来了,我飞快地上了车,回头看那个女孩,她还瞠目结舌站在那里,盯着我,一边和站在她身边的另外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小姑娘不停地说话。我就在她们的目送中,按压着脖子上的肿块儿,进入了浩浩荡荡、车水马龙的马路,太阳光喘着粗气照在马路的这头或者那头,有光线的地方透露出生机,没有的,则一片死寂。一种满满涨起的痛苦弥漫在我胸口,一层层灰色的雾,飘过公交车前窗,司机在操控方向盘和变速杆的同时,不时地偷看我一眼,确实,从他的角度看来,我高高尖起的左胸颇具关注价值。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在超市买东西时,收银员看到我胳膊上肿起一大块儿,像一只肥白的鹅正试图向湖中一跃,她关切地问我是不是长了瘤子,还说得尽快手术。等到扫完微信付完款,瘤子不见了,肥鹅飞过之后的胳膊恢复了常态,收银员也忙着下一个顾客去了,没工夫搭理我。

我从不去公共澡堂,因为体态样貌不佳,但有一回,被朋友硬拖去九华山庄泡温泉。那是个单位开年会的胜地,朋友手里有几张开年会剩下的温泉票用不出去,让我一道去消耗这种福利。按理,我是很喜欢占各种小便宜的,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小便宜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不惜网购了一件新泳衣(后来试了试,发现也不合身),興冲冲地跟着去了。朋友是个国企行政部的小头头,她在更衣室光着脚、踩着水走来走去。她的胸部还高耸而富有弹性,所以有这种胆子走来走去。

“那谁,你这儿怎么了?”她猝不及防地走到我侧面,盯着我肋骨的位置,俯下身来,胸部又大、乳晕又黑的乳头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胳膊肘子。

“老毛病,骨质增生。”我说。

“那可不行,那得早点去看看医生呀!”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又软,在床上叫起来肯定让人印象深刻。

“看了,医生说做手术还早,再养大一点。”

“骨质增生得多疼啊,再大你睡觉翻来翻去地不硌硬嘛?”

“确实挺不舒服的,没办法。”

“哎,哎,看哪看哪,它还会动。”

“会,一喘气就会慢慢移动,除非我不喘气了。”

我的朋友有将乳房低垂的天赋,她只要能找到一个低垂下乳房的角度,就不肯轻易起身,我也就感受着她那只分量不轻的乳袋落在我胳膊上的压迫感。她盯着那个移动的瘤子看了得有五分钟,然后突然转身去穿泳衣。泡温泉的过程和事后浑身乏力去找了个农家院吃大灶鱼的事,在此略过不谈,过后她给了我一个割瘤子的大夫的联络方式,说她已经打了招呼了,这个大夫割过各种各样的领导人和企业家的瘤子,我区区一个普通人能被他亲自操刀割一下,简直是莫大的荣幸。

我犹豫再三,终于拨通了这位名医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吟不语,似乎对介绍人没有太多印象,但还是让我第二天去特需门诊找他,医院是北医三院。

名医长着一张牛角包脸,中间是圆的,两头尖,说真的,他态度还挺谦和的。我照例做了各种检查,然后把各种检查报告集中给他看。

“不妙啊。”他说。

“怎么了大夫?”

“哦,这么说吧,你这可能是母体带来的,胎中胎,你几岁了?”

“三十六。”

“这个胎儿本来是你的兄弟姐妹,双胞胎,但是它裹到你身体里去了,这么多年一直寄生在你身体里边。”

我听得目瞪口呆:“主任,主任,您是怎么看出这是个胎儿的呢?它明明是方形的。”

“这个嘛,我们肿瘤科就无能为力了,建议你转诊到妇产科。这样吧,既然是那个谁介绍来的,我就把我们院妇产科的刘主任介绍给你,我可以帮你给她写个小纸条儿。”

我拿着一堆检查报告和那张小纸条,去排刘主任当天下午的门诊。刘主任是个冬天炒的热栗子般温暖的医生,她看完那堆检查报告,让我躺到里屋的妇科检查床上,脱了下身的衣物,叉开腿,然后用一支一次性的塑料鸭嘴钳撑开我的阴道。我上一次被撑开阴道还是可以反复使用的金属鸭嘴钳的时代,显然,塑料的没有不锈钢的那么凉。

“阴道平顺,子宫内膜也没什么问题,秦主任说的那个寄生胎我找不到啊。”

“它在其他地方。”我仰头对着天花板说。

“对不起啊,”刘主任起身开始脱橡胶手套,“我们妇科,就只管妇女生殖系统的问题,如果这个胎儿,它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就归其他科管了。”

“它整天跑来跑去的。”

“那你恐怕得从脑内科到耳鼻喉科到心脏外科,之类之类的,好好地看一遍了。”

我又得到了一张转诊单,我精疲力竭地走到门诊大厅,找到了偏僻角落的一个大大的垃圾桶,将所有的检查报告,包括病历扔到里边。我打算回家继续过与这张CD共生的生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不久之后,我听说消防队乐队濒临解散,因为主唱在一次赴外地演出的过程中,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脸在昏暗不明的灯光下,发生了异常的变化。简单地说,五官原来大的地方变小了,本来小的地方变大了,更出奇的是,那个人的声音随即统治了他,他上一句歌还用自己的声音,下一句就像野猪嚎叫一般。

“嗷……嗷……嗷……”没有词,也凑不成句子。

“这已经是最近第三个乐队主唱异形了!”底下有个乐迷大声叫喊。

台上的主唱还在变化过程中,据说,当时负责操纵灯光的人不得不调暗了灯光,但音响师素来是个捣蛋鬼,他乘机把话筒的声音调得更大,整个演出现场顿时乱了套了,没有光,只有野猪的嚎叫,乐迷们嗨爆了,一个个跳起又扑上来,像冰冷海崖边上的即将被屠杀的海豹,往台上爬。他们叫嚷着嘶喊着,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想去触摸异形中的主唱的脚、腿、裤裆和臀。

往台上攀爬的乐迷越来越多,有人打开手机电筒试图照亮那一大团人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奈电筒根本无法聚焦。主唱的嚎叫声先是像猪,后来开始惨叫,然而更多人的呼喊把他的叫声盖住了。

“这已经是最近第三个乐队主唱在异形后被粉丝撕碎了!”那个站在阴暗之中的人,像一个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死神一样,又喊出了一声。

但好像谁也听不到。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传到我耳朵里,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了,久到我都记不清那位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来过我摊上的少年,到底长什么模样,时间早已吞噬了他,将他变成了一个异形。有一天,我在网上找到一张他的照片,又找到《長青酒店》这张专辑,开始播放,专辑同名歌曲是这样唱的:

每次到这个城市,

我总是住在长青酒店,

睡在长青酒店,

吃在长青酒店,

我的心在长青酒店破碎过,

又缝合了……

责编:杨克

推荐访问: 长青 短篇小说 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