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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故乡来

时间:2022-04-12 09:40:38 浏览次数:

“古时苗人住在广阔的水乡,古时苗人住在水乡边的地方;打从人间出现了魔鬼,苗人不得安居,受难的苗人要从水乡迁走,受难的苗人要从水乡迁去……日月向西走,山河往东行。我们的祖先啊,顺着日落的方向走,跋山涉水来西方……西方万重山,山峰顶着天,好地方就在山那边,好生活就在山那边……”

“砍倒这棵枫香树,就变成千样物,变成百样个物什。树茎变成布谷鸟,树根变成个黄鹂,树梢变成脊宇鸟,树叶变成燕子飞,树疙瘩变成蝉儿鸣,树木片变成了鱼种……”

那一年,我因公出差贵阳,拜会了著名苗族学者燕宝先生。在秋阳盈盈的书房里,燕宝先生用苗语吟唱了《苗族古歌》中的《跋山涉水》歌和《砍枫香树》歌几段。燕宝先生略带沙哑的吟唱,将我带回了童年时代,祖母当年坐在火塘边吟哦这些歌谣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祖母是贵州人,苗族。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除了常常听她喃唱听不懂的苗歌外,偶尔还听她讲家史。她说她家曾经是“贵族”。她一说到这些我们就觉得很好笑,一个目不识丁的苗人老太婆,怎么会是贵族啊!但一直以来,我总感到疑惑:斗大字不识,只知道自己姓汪的祖母,怎么会有“贵族”这个概念,又是怎样懂得这个概念含义的呢?直到前年端午,我回融水,其间与一位姓何的表叔喝了酒,心中的疑惑才有所开解。

祖母的祖籍在贵州龙里。那里汪氏一族,势力在清末民初委实了得,先黔军各所部,后国民革命军左翼军所辖的四个军中,都有汪氏族人充任军机要务。我祖母的祖父,是当地十分显赫的乡绅,与黔军首领王家烈颇有渊源。而祖母的大伯父汪蔚同,直接就给何氏表叔曾祖父何厚光师长当机要参谋。一九三八年,在阻击日军、让国民政府顺利西迁的武汉大会战中,汪蔚同壮烈殉国。祖母的父亲汪蔚贤读过不少书,他为人厚道、精明,并且极其务实。兄弟都出去求职谋官了,他就在家精心打理祖屋、田产和山林。动荡年代中,大户人家的做法都是变卖不动产,换成金银珠宝以备不测。而我这位曾外祖父,却在辛亥革命的枪炮声中,携银买舟东来,到从江东南面一带买了好几大山的杉木,然后还将家小全部接过来。他这一房,从此在这里安下了家。

这些故事,祖母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何表叔当年参加过大苗山剿匪,其后长期在本县要害部门任职,可谓见多识广。但他所了解的,也仅止如此。至于这个曾经旺盛的家族是怎样倏然泯失的,因为故事中那一代人已经全部离世,也因为何表叔说的那个地方实在高远,脚是走不到了的,由此我的疑惑,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现在想来,祖母贵族出生的说法也还有一些蛛丝马迹可证。比如她的第一次婚配就是许给了罗城县一徐姓名门。据说民国时期的徐氏家族,出得净是文武大员,文官至少出身岭南大学,武官不用讲就是受训于保定陆军学校和广州黄埔军校了。试想,在那个极端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祖母如果出身低微,能嫁到这样的大户人家来吗?祖母的第一任丈夫是在国民革命军任上染疾不治的。其后,经人介绍,祖母拖带一儿一女再嫁我祖父。如是,苗裔贵族少妇从锦衣玉食的云端,急剧坠落到了粗茶淡饭、极尽劳苦的社会最底层。

就我所接触到的苗人来看,他们无论读了多少书,无论远离故土在外生活多少年,他们的口音总是难以改变的。但是,能讲一口地道白苗的祖母,讲桂柳话时却一丝苗话口音也不带。不少苗人,特别是女性,到了老年,是非要穿苗服不可的。但我的祖母,却没有这个偏好。家中来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同我父亲讲苗话,那就根本不知道她是苗人。有意思的是,耳濡目染,我们几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兄弟,小时也都能听得懂也会说几句正宗贵州白苗语言。

祖母信佛,这在苗族里似乎是有点不可思议的。虽然祖母不尽食素,但有一些忌讳在她那里还是绝对不可动摇的。比如泥鳅、黄鳝、塘角鱼这类她认为没有鳞的鱼,比如猫、狗这类她认为通人性的头牲,还有那些病死或不明死因的禽畜,她是坚决不吃的。非但她自己不吃,也不允许我们吃。我曾几次眼见她佝偻着背脊步履蹒跚地将我忙碌一天从河沟里捞回来的泥鳅、斑鱼、塘角鱼倒到河里去,也曾几次看到她把家里那些死鸡死鸭死兔死狗埋到屋头的柚子树下。

小时候,我们兄弟不止一次恶作剧般地问祖母:“你的老家在哪里呀?”祖母说:“贵州。”“贵州那样大的,到底在哪里?”祖母很认真地讲了一个地名,用的是苗语,她可能是无法把那个地名翻译成汉语。我们就异口同声地拖长腔调问:“哪——里——呀?”祖母知道我们又调皮了,举起巴掌做出要惩罚我们的样子,却还是皱着一脸笑纹,用苗话嗔道:“星邦勿!”(意思是:鬼打你们。)

信佛的祖母慈悲为怀,她的善良慈爱远近闻名。小时候,隔三岔五我们就见到一些穿着苗服的男女老少背着米袋,拄着打狗棍满脸尘垢进村来乞讨。他们每次刚到村口,就有村人一路小跑着呼喊:“赉米人来了,赉米人来了!”然后就是一家跟着一家哐哐当当的关门声依次传来。我们兄弟条件反射地也要关门,此时若祖母在,我们就会受到呵斥。门不仅不让关,祖母还将一干苗人延进家来,木薯饭红薯饭或者兑水饭,先管个饱。米缸里如果还有米,那就先全装进他们的米袋再说。从“赉米人”的叙述中,祖母得知他们是遭火灾受难了。苗寨房子全是木楼,廊连瓦接,一家失火,全寨遭殃。政府救助有限,他们就只能自己出来讨要了。

这个时候,如果细心,就会看到祖母并不明显的一丝惆怅。她望着远而高的山峦喃喃自语:“天不求地天会亮,人不求人自古难。”

在中国少数民族中,苗族是一个奇特而又神秘的民族。直到现在,桂北一带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汉族住平地,侗族住水边,苗族住山坡而瑶族住树上。”

这看似简单的“住山坡”,宣示着苗民饱蘸血泪的苦难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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