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禽兽，谁优谁劣？有人说，这是个假问题。我说，这是个值得深思的真问题。
一
在中国人的骂人话里，有把人比作禽兽，把干坏事比喻为禽兽行为，比如，骂人是“畜生”、“衣冠禽兽”、“兽性大发”。再进一步，是骂人比禽兽还坏，如骂人“禽兽不如”、“狗彘不如”。
这种拿禽兽作比喻的詈语，有个前提，就是设定禽兽、畜生一定坏。其实，这个前提并不太准确。那些为人类服务的禽兽，比如驴马鸡豕、观赏动物之类，就不坏，还挺好。所以，全盘否定禽兽，动辄拿畜生类比坏人，并不公道。
季羡林先生在回忆“文革”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人批评那些刻意折磨人的整人者是“畜生”，这其实是对畜生的污蔑。（《牛棚杂忆》）这句话说得太对太深刻了，虽是无情的鞭笞，却也是公道的裁断。
说人有时不如禽兽，甚至坏于禽兽，是有大量的史证今例的。用活人来殉葬，禽兽干得出来吗？车裂、凌迟、宫刑、腰斩，禽兽干得出来吗？明成祖诛杀方孝孺十族，张献忠活剥人皮，纳粹滥杀犹太人，日寇南京大屠杀，禽兽干得出来吗？行刑前割喉管，剖开肚子找发报机；弑父母、毒杀同学、烧死一车无辜乘客；挖掉小孩双眼，泄愤摔死婴儿，恶医贩卖婴儿，禽兽干得出来吗？干不出来！这些干坏事的人，即使在禽兽面前也该自惭形秽。所以，如果骂这些坏蛋“禽兽不如”，可以；如果骂为“禽兽”，则禽兽是会抗议的。
二
高贵的人类，何以会干出禽兽之行，甚至不如禽兽？人心为何比兽心还狠？似乎不大好理解。其实，这正是人的一种本质和特征的表现，无须奇怪。
人与生俱来，原本就是有兽性基因的。恩格斯曾说，人類是从动物演化过来的，所以残存着兽性。这个论断，我认为是对人的本质和特征的一个重大发现，对于认识人类邪恶的一面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但具体来说，人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会兽性发作。马、恩曾有论断：专制主义会产生兽性，与人性不相容。这专制主义就是条件。专制主义，包括封建专制主义和极左专制主义。此外，诸如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军国主义、恐怖主义、极端利己主义等，都是兽性发作的条件。
与兽性相对立的，是人性。什么是人性？学界有不少解说。一般来说，人性是指人类所具有的正常的情感和理性。这是人类与动物相区别的最明显标志之一。
但人性有时也会被反人性的邪说和制度诋毁或灭掉。上述两类专制主义、法西斯主义等就属于这一类。土改时，康生和陈伯达搞极左，他们领导的地区流行“反仁政”理论和“越忍心（残忍）越革命”的反人性逻辑。康生要斗红色士绅牛友兰，便说，“他姓牛么，就应该像牛一样对待这个地主”，于是便用铁丝穿上牛友兰的鼻子，让他儿子牵着游街。人的“不忍之心”在此全然湮灭，人伦更是荡然无存。“文革”中，猛批人性论，批判“仁者爱人”，说世间没有抽象的“人性”，只有阶级性，不是“大公无私”，便是身上带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又从批“人性论”发展到诋毁人性。一时间，谁提了“人性”二字，谁就不是好人。“文革”中发生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与批判“人性论”有直接关系。
至今，仍有一些论客，看不惯“人性”字眼，也不喜欢别人谈“人性”。他们把人性问题弄得云山雾罩，动辄拿阶级性说事儿。他们对“以人为本”的提法也不认可，对提“人性化”一词也不高兴。对待历史，他们批判白色恐怖，却不反感甚至赞美乱打乱杀的“红色恐怖”（注：这种“红色恐怖”与正当的革命暴力不能画等号）。对斯大林滥杀人，他们总是立足于辩护，说没杀那么多，没上千万，只有几百万，不该影响斯大林的政治声誉——难道杀几百万就对么？
批判“人性论”，诋毁人性，回避谈人性，更不敢高调弘扬人性，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人们对“人性”的认识是模糊的，对“人性”二字是疑虑的、轻看的，人们不愿意多提及“人性”，更不去提倡尊重人性、敬畏人性、修炼人性。于是，不尊重、不敬畏人性的人也多起来了，丧失人性的人也多起来了。难道不是吗？
三
问题的一个纠结点，在于怎么看“人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所谓人性，主要指“人性的一般性”。所谓阶级性，乃是一种特殊的人性，即“人性的特殊性”。在无阶级社会里，人有人性，没有阶级性。
“人性的一般性”，无疑是存在的。人所具有的正常的情感和理性，如爱惜生命，饮食男女，趋利避害，不就是“人性的一般性”吗？为革命而牺牲，与珍惜生命矛盾吗？表象上矛盾，实质上不矛盾。是压迫者先不让被压迫者活了，被压迫者才拼死去革命的。搞革命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是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大众的活。正因为被压迫者具有珍惜生命这个“人性的一般性”，他们才反抗想害他们命的阶级压迫者和民族压迫者。总之，珍惜生命是人性的一般性，拼死革命是人性的特殊性。这种一般性是正常的，这种特殊性是高尚的。以人为本，实际是肯定了人性的一般性。不能因为有阶级性，或有的人没人性，就说天下没有“人性的一般性”这种东西，就批“人性”，就说人性是假的。
四
一部人类历史，可以说就是人性在不断加强，人的兽性在不断消退的历史。人类有些行为，特别是早期的有些行为，反映出人有时是不大能划清自己与禽兽的严格界限的。比如，古代刑罚中有宫刑，皇宫里有阉人，都是拿人当牲口一样骟，是人类未脱尽兽性的表现。后来，废除了宫刑和阉人，人性进步了，兽性减退了。这是从“人有兽心”，向“人就是人”的演进。
但人类要想根除兽性是艰难的，减退了的兽性还可能复归。最近报纸评论说，现在的社会“变狠”了。毒杀同学、烧死一车无辜者、摔死婴儿、挖孩子眼，人心如此狠戾，岂止是突破道德底线，更是突破了人性底线。这是兽性战胜了人性，是人性向兽性的倒退。
今天，应该郑重提出“保住人性底线”这个严峻的问题。同时也应该提出“人性修养”的问题。人性底线，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线。人性修养，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修养。人没有人性修养，怎么做人？还能算个人吗？
面对“变狠”的社会、“变狠”的人群，应该呐喊一声：人性，归来兮。
【宏伟荐自《同舟共进》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