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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事

时间:2022-03-03 10:25:43 浏览次数:

初小升高小是一个门坎。当时全县只有一所师范,是专门培养初小教师的,每年招一个班;四所高小共计十个班,城关高小最大四个班,每年麦季、秋季各招一个班。新政权建立伊始,百废待举。那时不说“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不能穷了教育”,而对教育却是格外看重的。县城最好的房子就是师范和高小了。师范在县城东南方的文庙内。我就读的城关高小,在县城北门旁依城墙而建的大院内。学生食宿在校。这座小城,还颇有些来历,邑内沙丘平台,曾建有殷纣王离官别馆,赵武灵王曾在此停灵,秦始皇也驾崩于此,因而,县衙建构很别致。当初有土城,周围四里余,有四门,各置楼,为明代建筑。至解放时,土城、护城河、南北城门尚在,楼已不存。县衙在北街与西街交汇处,最南面是一座雄伟壮观的楼,状酷似天安门,楼前有数人高的大照壁墙,穿过深深的门洞,一条甬道走进去直通大堂,中间有木牌坊,院内巨型青砖铺地,大堂后系几个花园式小院,是备科办公处及县长居处,东侧是公安局,有小门与县衙相通,正门前树有极气派的花棂牌坊,西侧是监狱。北街上树有明代吏部尚书崔恭的石牌坊。城不大。却有文化气息。古色古香。城东有沙丘,南北起伏,绵亘数十里,每年春天桃杏梨李花开似锦,美不胜收,学生游人踏春是一大乐事。还有乔木、灌木穿插其间,密不透风,八年抗战中,那里曾是冀南区党政军领导的天然隐蔽所。林中多有洼地、水池,就连刨树坑冒出来的水,也清彻甘甜,沁人心脾。上植物学课程时,老师率领学生深入林中,采集植物标本,更是乐趣无穷。我家在城北,那八里路有一半是在林荫树丛中穿行。倘是夏天中午走进去,少有行人,只听见虫鸣鸟叫,树叶被微风掀动得哗哗作响,很有几分疼人。入学不久即获通知,每月给十八斤小米的助学金,而我并非重点扶持对象,烈军属、贫雇农子弟则是全部免费的。县里吃官饭的人很少,领导事必躬亲,贯彻《婚姻法》时,县长还在大堂上断过离婚官司。县里只有一个书记一个县长,有限的几个科数得上来的不多干部。教育科一个科长一个助理,他们经常步行到学校看看,没有夹道迎送,没有前呼后拥。与生俱来的质朴与厚道,自然而然地对百姓产生了极大的亲和力,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是那样地不容置疑,这便是信用。程校长是老革命了,人大度而幽默,整天笑呵呵的。他的口头禅是“弃物”,倘有学生过于调皮或不思进取,他便会当众拍着他的脑袋说:“你真弃物!”教员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他们大半是旧政府中的文职官员或城市中的无业知识分子,在华北革大训练几个月,放到下边去教书,穿着灰不灰绿不绿且不可体的粗布军装,样子有几分滑稽,学问却个个了得。教语文的孙老师是东北人,对他满口的“那噶嗒”和不时的“时温儿”颇感新鲜。教数学的是位女老师,四川人,她说的“低级名素(数)变为高级名素(数),用绳(乘);高级名素(数)变为低级名素(数),用熟(除)”,也颇不习惯。教历史的刘老师是天津人,却讲一口标准国语,当时的高小生岁数大,二十多岁的有的是,娶妻生子的也决非个别,因而上课时难免分心,打瞌睡,于是他便在黑板上写上“身在校来心在家,时时刻刻想着她”加以批评。教习字课的史老师正值盛年,是位真正的书法家,真草隶篆全都来得。他的楷书柳体字堪称一绝。他上课时先用粉笔在黑板上打上九个方格,横平竖直,从不用尺。然后在格内填上柳体字,那字与《玄秘塔》毫无二致。史老师名鸿勉,字岫海,本地人,风度潇洒,也很有几分文人的倨傲。那时的学生时兴买粉连纸自订练习本,由老师题名。有时我们去找他,正值他躺在床上看书,他也不坐起,便叫学生拿毛笔蘸好墨,双手悬空写下漂亮的柳体字。倘若有谁能万幸留下来,真正是最好的纪念了。三十多年后,有人给他印了一本法帖,但见之下,不禁悲从中起,观其字不见其人也能发现,他老了。

学校只有一个总务先生,伙食是学生自己管理的,每班出一个人,叫做“经济”,我曾连续当选。学生每月按需向学校交米面,然后我们去集市出售米面再买回油盐副食,园为学生家里都没有钱。我们还在城墙脚下集体开垦荒地,分组播种管理,收获了不少蔬菜。当时,不知谁规定,除麦后短期外,吃的全是高粱面。自己腌制的老成菜,老师也不例外,致使从大城市来的老师,每逢吃饭便叫苦不迭,所幸那时在外边还能买到吃的,不至于挨饿。厨房是两间土坯南屋,无门无窗,屋一角砌着个锅,另一角土台上放着个大面缸。厨师是一个高个子尖头顶的单身老头儿,说是厨师,其实他不大会做饭。熬粥时常常有耗子在锅台上转,他便用搅锅用的铁铲轰赶,耗子一出溜掉进锅里,于是他便用铁铲捞,也不着急,捞出来的耗子早没了毛。他和面像练拳击,把面放进大缸里,浇上水,两只手左上右下,用力很大,经常拔不出手来,倘是夏天,汗便顺着胳臂住下流。流鼻涕了,便往胳臂上一蹭了事。更好笑的是,他为了取巧,削了一根木桩,竖在面缸旁,每逢蒸窝头时,双手捧面往上一戳就成了,所以,我们吃的窝头都是透顶的。

程校长除担任珠算外,还讲一门叫做《社会发展史》的课程,课本是几位哲学家编写的,我第一次听说,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是没有阶级的,国家、民族、政党是阶级社会的产物,都是为阶级斗争服务的,都有发生、发展、消亡的过程,只有人民是永恒的。

朝鲜战争爆发了,报上说“唇亡则齿寒,户破则堂危”。我们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于是我经常利用午休时间,到附近村里去发表演讲,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剐懂得的一点道理,告诉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那时经常挂在嘴上的是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头上艳阳高照,一片光明。

1951年教育大发展,各县都办中学,而且规模不小,那些教高小的外地人,像候鸟一样呼啦啦几乎一下子全飞光了。师资奇缺,有点文化的都不妨应聘一试,于是南郭先生便大行其道,一时鱼龙混杂,泥砂俱下。有一位部队卫生员出身的老师,先后接过数学、语文、动物学,最后做校医。一次讲《动物学》中“棘皮动物”一章,他上来便问:“剌皮动物呀?辣皮动物呀?”弄得多数同学不知所云,但也有听明白的,便说:“棘皮动物。”一堂课,他往往嗑瞌巴巴地读到下课铃响还念不完,更不要谈什么教学质量了。后来换了一位张振中老师,五十多岁年纪,大高个,一派绅士风度,那一手字更是少见地好,他是学生物的高师毕业生,讲起课来就今非昔比了。可是,他有一个习惯,每堂课开头必先说:“上一节课xx讲过了。”这里的xx系指课文的章节名目。偏巧有一次,上一节是“兔子”,他一上来便说:“上一节‘兔子’讲过了。”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自己也笑红了脸。

我读中学的那时,学校不分什么重点与非重点。一视同仁。然而,实际教学水平却相当悬殊。学生可自由择校,通过考试入学,不受任何限制。

上好学校则要到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县城。那时交通不便,来往都要步行,是很艰苦的。我高中

毕业时,就是背着行李书包,冒雨步行回家的。学校设在文庙内,桐城派文人张裕钊撰文、书写的“南宫县学碑”就树在大殿旁。学校称省中,规模很大。有东西几个院落,名闻退迩,当时的省主席还去视察过,主编《中学生》杂志的叶至善先生还曾带人去访问过。老师都是出类拔萃的,许多人是很个性化的,也许正是由于有他们存在,这个世界才显得丰富,不单调,不乏味,不寂寞。

田晴是语文老师,教导主任,有文才,又有口才,他讲课、做报告都声情并茂,引人入胜,也善于张扬自己,一次,在校庆大会上,他讲道:“牵牛花从窗口探进头来。小燕子在房粱上叽叽喳喳地养育着自己的儿女,我们和平共处,互不干扰。这时候。田晴老师正在上语文课。”于是,台下掌声如潮。他经常写文章,出版过《第一个学期》,是写中学生的,曾与办刊物的胡风通过信,胡风原名张光人,据说他原名张光x,因此,肃反时把他叫去交代与胡风的关系问题,从此没有再回来。我再见到他是在多年以后了,他是一所决定下马的高校的系主任,热情不如当年,话也很少了,比以前老成多了。与他一起共事的上级领导、院长韩轶南,也是我的老师。

周老师是教音乐的,他原在北师大学了八年钢琴,因不愿去边疆,便来河北教中学。此人浙江人,瘦高挑身材,一张扁平的脸上戴着深度近视镜,走路永远是挺胸抬头,有点神经质,许是南方人的缘故吧,每逢出门必带一把伞。他初来时,左手提一只皮箱,右手持雨伞,到教导处报到。见到教导员后还未及落座,就用浓重的浙江方音自我介绍说:“我是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的学生,也会唱歌,也会拍谱,要不信我给你唱一个歌。”同时从口袋掏出介绍信。教导员一看,原来是省教育厅派来一名教员。落座后他接着说:“我现年二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准备在南宫中学开花结果。”那时音乐课都安排在上午第四节课,他唱到动情处,往往声泪俱下,不许学生下课吃饭。他对音乐是很痴迷的。他的演奏技艺确实非同一般,可以说一切带眼儿的乐器,他都能吹出婉转悠扬的乐音来。到我离开时,他仍然是孤身一人,也再未与钢琴谋面。然而,在当地开花结果的也大有人在。教语文的刘增林老师是广东人,他就在当地成了家。然后,他们又帮助教化学的北京人萧老师组织了家庭。在婚礼上,作为介绍人,刘老师介绍恋爱经过,他用广东普通话抑扬顿挫地说:“我先找萧德:‘给你介绍一个爱人吧?’萧德说:‘可以。’我又问秀娥:‘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秀娥说:‘行喽。”’就这么简单。往往越是简单的事情,越不易操作,它不用编排程序却需要技巧;而周老师是缺乏处世的技巧的,相对而言。他的生存技能和智慧是过于单一了。客观上给自己造成了行路难。

教体育的任老师,军人出身,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样子像弥勒佛,身材矮小,而肩宽胸阔健壮异常,声如洪钟,精力过人,动作口令,有板有眼。上体育课做双杠动作。他既上不去,也进不去,只能在地上示范。像是练杂技。尽管他已五十多岁,做俯卧撑,却非常人能比。每天早晨,刚响起床铃,他就像鸣晨的公鸡,站在两院中间的街上,放开喉咙高声喊道:“同学们。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一定要上早操!”隔窗有耳,每逢这时节,必有同学在宿舍接茬:“同学们。今天天气不好,我们不上早操!”他马上反驳,进一步提高了嗓门:“同学们,今天天气很好,你不要造谣!”或说:“今天天气很好。同学们一定不要听他造谣!”于是,里边的同学一面哈哈笑着一面赶紧出去集合。几乎天天如此。从早到晚,学校的气氛是相当活泼的。体育运动很活跃,经常组织各种比赛和邀请赛。学校开运动会。偌大的操场,一千多人,有时大风骤起,他站在中间当裁判,从不用喇叭。体育教师力量不弱,曾培养出女子跳高全国冠军的李斌庭,也在那里当过老师。有些运动项目,在相当范围内名列前茅。所以,他经常不无得意地在公众面前宣布:“xx体育运动大会,激(邀)请我们参加!”

王老师,教过数学和物理,他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因病休学在家,应聘前来教书。此人极富才学。基础知识扎实,头脑、口齿伶俐过人,快人快语,说话像连珠炮。他上课,一只脚踏上讲台就开讲,直到下课铃响完,才边说边退,跨出教室,讲课是极受学生欢迎的。他风流倜傥,放荡不羁,过于不拘小节,这类情景,多见于艺术类院校师生,他似是一个例外。他穿衣服,上衣不是扣子不全,就是扣错位。他买袜子一买就是一打,穿过一遍后,发现还没有洗,于是又重穿一遍。他经常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同学们给他提意见,一次上课时,他一面说虚心接受同学们的批评,一面拿出一把小梳子,说现在就改正,往头上一插梳上几下,惹得哄堂大笑。但他毕竟涉世未深,锋芒太露,言行于时宜多有不合者,返校后不久,即赶上反右,不免受到整肃,后来听说他失踪了。

周老师,教授中国历史,人斯文稳重,文质彬彬,讲课条分缕析,逻辑性极强,虽嗓音有些沙哑,还是极受学生欢迎。但是有一次却是马失前蹄,身价大跌。在讲到辛亥革命的失败原因时,他竟然说:敌人力量太强。自己力量太弱,一个强了,一个弱了,所以革命没有成功。我想,教师说出这样似是而非、说了等于没说的热昏的胡话来,不是误人子弟吗?

阎郁周老师,河南人,日本某大学历史系毕业,就准确、教条与刻板而言,说他是历史活辞典,一点也不过分。解放前他在北平某大学教书时,曾编写过一本《中国历史名人小传》,有趣的是,里边有一条这样写道:“阎郁周,中国历史学者,著有《中国历史名人小传》。”书还没有出,自己先进击了。他中等身材,偏瘦,光头尖顶,留一字胡须,通常穿一袭藏蓝色制服,上衣是三口袋直领,不苟言笑,即使有笑也立即便收似是冷笑,装束作派完全是日式的。他教世界历史,上课一向极严谨守时,最后一响铃声准时站在讲桌前。先左视,又右视。最后停视正前方,说:“同学们好!”从不带讲义,少写板书,他讲大小历史事件,一律分为“一、起因,二、经过,三、结果,四、影响”四项,每项下多则五条,少则三条,语速中等。每次说两遍,课中不许学生提问,倘有人插话。会受到训斥。自习时则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同学们给他提意见,说讲课太教条,他便取消顺序号,并郑重声明说,虚心接受同学们的意见。但是积习难改,讲着讲着,突然又说:“三……”于是,同学们和他都笑起来。思想改造运动中,他被集中走没再回来。听回来的老师说,由于他态度顽固。曾受到撞墙、摇煤球之类的惩罚。

我读中学时,由于种种原因,生活极度困难,尽管有助学金,衣食还是经常捉襟见肘。我出身世代书香门第,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偏见,一向俯视某一类人。对班上一位长相作派像旧戏里的媒婆,俗不可耐且奸诈狡猾的大龄胡姓同学便是如此。因而,他便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向班主任齐老师诬我为偷儿。岂料这齐老师不明事理,居然为鸡鸣狗盗之徒张目,傻乎乎地找我谈话。我以为这是奇耻

大辱,不可容忍,当时就怒不可遏,遂给他写了一,封信,指斥他们:“那种以衣帽取人的人,不过是衣冠禽兽而已。”心想,我不公然歧视你们已属宽容,而你们竟是如此没有见识,如此不知好歹,不知深浅。不知进退。心中对他们的厌恶与鄙视,是可想而知的。自然,齐老师讨了个没趣,那难堪也是不言而喻的。不久,他便离任了。我自幼受的是温柔敦厚,与人为善,扶危济贫,士可杀不可辱等等的家教,哪里会想到身边还有这等丑恶的族类?当时我毕竟太单纯,太理想主义,防御外侮的能力又太弱,遮突如其来的打击,把我击倒了。生活的重压,环境的险恶,人心的歹毒,曾险些导致我轻生;我能活下来,要终生感激张子宾老师。平心而论,齐老师不能说是坏人,他也未尝存心作恶,但却昏庸得可以,似与卑俗者流自然亲近。清高,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算不上了不得的毛病,而浅薄卑贱,才是他们(包括常人)致命的无可饶恕的弱点。明乎此,方可立身行事,才有可能脱离低级趣味,做一个有品位、受人敬重的人。许多荒唐事之所以发生,未必全是因为他人坏。而多半是因为他不懂——无知。如红卫兵打砸抢。破四旧,毁灭古今文明。所以,为人懂事很重要。在这方面,许多人需要进行启蒙教育。比方说,懂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能做;比方说,懂得把自己当人,把别人当人;比方说。懂得什么是出人头地,什么是丢人现眼——并非能抛头露面就好;比方说,懂得什么是时尚时髦,什么是伤风败俗;等等。若此,就会减少许多乱子,省不少心。做人不容易,学会做人不容易,只要不接受坏人教唆,走正道,善于学习,就接近了容易。而学习做人,最便捷的途径是读书。诗书非药能医俗。读书吧。书能祛邪除恶。能改变你的人生,滋润你的心灵,改善你的形象,重塑你的气质,使你超凡脱俗。一个人人读书的社会,必将是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

此外,教化学的韩轶南老师,教物理的鞠海峰老师,教数学的张子宾老师,教语文的马光亚老师、刘增林老师,教《达尔文主义基础》的张宗械老师以及教导主任张慰农老师、李培南老师等,都是大写的人,我永远怀念他们。如此强大出众的教师阵容,为中学界罕见,不仅指学养,更指人品。

附记:本文所记,均为当年情景。那座小城,早已名存实亡,树林亦不复存在。又据方志称。这所中学1968年解散,校舍被官府占据;此前,反右中已有多位老师中箭落马。是为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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