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无忧公文网 >范文大全 > 征文 > 春秋

春秋

时间:2022-04-28 16:35:03 浏览次数: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会议上,好像是“中国文学中的地理学研讨会”,也可能是“中国地理学中的文学研讨会”,她记不太清了。吃饭时,他正好坐在她边上,主动和她搭讪上了。很清淡的搭讪,没有男女意味的。这一点她看出来了。他和她谈论鱼生和芥末。那天有一道生鱼片,红艳艳的,花瓣一样,整齐地摆放在晶莹剔透的冰上。盛放它的器皿也是晶莹剔透的牙白瓷,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好看得炫目。她胃口一向不太好,每次坐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往往看的时候多,举箸的时候少。尤其近些年,不吃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油腻的不吃,加了花椒大料的不吃,长相丑陋的不吃。桌上剩下的,也就不多了。所以每次吃东西时,她总是盯着一两样食物不放。“显得多么一往情深似的”——这是后来他调侃她的话,“多么奇怪的女人,对一盘生鱼片一往情深”。餐桌的转盘总是慢悠悠的,一圈转下来,盘里的菜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当那道她想吃的食物经过面前时,她会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多夹几下,在转盘刚转过来,大概转到她右方七十角度时夹一下,垂直于她时夹一下,转走前大概到她左方七十度时再夹一下。这当然需要技巧,也需要食物的配合,有时食物是那种圆乎乎滑溜溜的,比如芋艿,她就完全没有办法夹几下了。不过,芋艿那样的食物不多,加上她这方面技巧娴熟,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能优雅做到的。她是那种吃相很好看的女人,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像猫一样——这后来也成了她丈夫不满她的地方之一,“你能不能饕餮一回?”他皱了眉头对她说。她知道这句话是隐喻,他其实在指其他方面。年轻时他本来是个保守的男人,动不动就眼睑桃红,像古代戏剧里化了妆的小生一样。她多数时候也是保守的女人,像他一样。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夫妇。但她毕竟是学中文的,偶尔也会玩点儿“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堂。他那时似乎不太喜欢她这种旁逸斜出,总是慌乱地制止她,“别这样,小周。别这样,小周。”——他一直叫她小周,不论在两人衣冠楚楚时,还是在两人衣衫不整甚至根本没有衣衫时。开始时她听了略略有些失落。“小周”这称谓是不是太见外了点?系里稍微上了点岁数的男同事都叫她小周呢。同事也叫,他也叫,不就显不出远近了么?可不叫“小周”让他叫什么呢?叫莉?叫珍?或者叫莉珍?她认真地苦恼过,甚至私下里学了他的样子用那些称谓一一叫过自己,听起来也是怪怪的。他那个人,还是适合有些见外的称谓吧。小周,他这么叫她。老季,她这么叫他。他姓季,叫季纳新。他其实比她也大不了几个月,两人同岁,都属羊。所以在叫老季还是小季时她踌躇了好久,最后還是决定叫老季了。这是女人的小心机。往老了叫男人总比往少了叫更稳妥。当然“小周”、“老季”听起来有些疏远,但怎么说呢,疏远里也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意味。也挺好,她后来觉得。反正夫妇最后都要“如宾”的吧?她一直以为他们会这么相敬如宾一辈子的。没想到,中年之后,他似乎突然明白了“闺阁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竟然不满起她的保守撙节来。“你能不能饕餮一回?”他不止一次这么含沙射影地抱怨她了。她觉得好笑。“求仁得仁,又何怨焉?”他不是喜欢端庄的么?当初她衬衫的扣子少扣一个,出门前他也要她扣好。裙子稍微薄一点儿,他会让她站到光线好的窗前转过来转过去,各个角度都端详遍了,然后坚决地对她说,“这裙子透光,不能穿。”她虽然嫌他过于保守,但在心里又有点欢喜。这就是女性。不喜欢被管束,也不喜欢被放任。像她小姨婆所说的,女性天生是有风筝品性的,喜欢在天上飞,飞时又喜欢尾巴上被拴根丝线。年轻时她倒是有过饕餮的兴致和胃口,“别这样,小周。别这样,小周。”他那时喜欢这么制止她,当她言行举止有点儿过了时。有一回,他们去樱花谷赏樱,当时是三月末,已是暮春,樱花开了一半,谢了一半,树上有花,地上也有花,花树间还有微微吹拂的风,是花谢花飞的意境,她当时就痴了,特别想“不端庄一回”——“不端庄”是奈保尔《浮花》里庄园管理员妻子的话。那女人是个荡妇,在和男人纵欲之后,到教堂去忏悔说,“神父,我不端庄了”,有意思得很。她一个学古典先秦文学的,就算平日撙节,但只要介质合适,那种“桑间濮上”的思想就会忍不住冒出来。但他不干,“别这样,小周。别这样,小周。”——就是这么个古板的人,后来竟然抱怨她“你能不能饕餮一回?”

人最后或许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假如他年轻时是个放浪形骸的人,说不定现在就收敛了。知识分子都有“吾日三省吾身”的习惯,三省的结果,就是否定自己之前的行为,然后对之后的行为做出矫正。像老季这种老实人,是会犯矫枉过正的毛病的,之前是过于保守,之后又过于放任。

准确地说,是想过于放任。他只是一味抱怨她,自己却没有什么行动,可能也是不知道如何行动吧。马尔克斯不是说过吗,爱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也学不会。他想放任,却不知如何做,于是急切地指望她来启蒙和领导他,像学科带头人那样。学校里的课题组不就这样么?老带新,教授带讲师。她一个搞文学的人,这方面理所当然是擅长的吧?应该是教授级别的吧?他肯定这么想了。

她不知道自己擅不擅长,也没有机会试过,谁知道呢?可即使擅长,她后来也没有那胃口了。“人过四十妆更浓”,女人大都这样吧。中年以后,因为“菡萏香消翠叶残”,于是愈加死劲地浓妆艳抹,试图抹杀衰老的痕迹,却欲盖弥彰了。老季单位上就有这么个女人,是办公室主任,姓鲍。“季师母呀,季院长在吗?”每次她打电话来,都是这么一句。她讨厌那女人声音里的脂粉气,还有那一声近乎恬不知耻的“季师母”——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比她也小不了几岁,却好意思叫她季师母。“是鲍小姐呀”,每次她都这么回应,这是文学女人的刻毒。那女人肯定没读过钱锺书的《围城》,不然就不会那么开心地笑纳她这句“鲍小姐”了。她本来不是个尖酸刻毒的女人,平日待人,哪怕是待年轻漂亮的同性,她也能温柔敦厚。至少看上去是温柔敦厚的。所以老三——老三是研究生时的室友,说她是林黛玉的身子,薛宝钗的性情。老三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用“……的身子,……的性情”来造句。老三说她们师兄是“贾环的身子,贾宝玉的性情”,说自己是“潘金莲的身子,李清照的性情”,有时又会倒过来,是“李清照的身子,潘金莲的性情”。宿舍里的人起哄,要她说说潘金莲的身子和性情是什么意思,李清照的身子和性情又是什么意思。老三总是不负众望回答,“一个淫荡,一个不淫荡呗”。反正在宿舍,大家口无遮拦。那真是一段“不端庄”的美好时光。当然,老三说她“林黛玉的身子,薛宝钗的性情”,听起来是好话,其实也不全是,其中有寓贬于褒,也有寓褒于贬。林黛玉的身子虽是娇花照水,也是病秧子;薛宝钗的性情虽是温柔敦厚,也是八面玲珑和世故。她不是不懂老三绵里藏针的讥讽,但她从不和老三计较。她哪里是八面玲珑和世故,不过是天性不喜和别人争风罢了,意见不合时往往也“讷于言”,不像老三那样伶牙俐齿锋芒毕露,所以给人感觉就老谋深算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对鲍小姐就是温柔敦厚不起来,打第一回见面就这样。那是某个寒假,下雪天,老季单位组织大家去庐山看雪,然后到西海泡温泉。她当时还诧异,这些搞理工的人,什么时候风雅起来了,竟然还组织去看雪?后来才知道是新调来的鲍小姐的提议。鲍小姐原来在学校宣传部任干事,“干事”了很多年,也没机会提拔成副科,一郁闷,就调到老季单位来当办公室主任了。可老季为什么会听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的看雪建议呢?她隐隐有些不悦。“光看雪?不找个亭子喝茶?”她当时这么说,老季照例听不懂。隔行如隔山,他一个搞湍流研究的,没读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当然也就听不懂她话中带刺。她有些意兴阑珊。这种时候,她和老季,从来不可能关关和鸣的。别说关关和鸣,简直就是鸡同鸭讲。“你要不要去?”老季问她。他们理学院男多女少,搞这类活动,为了生态平衡,都鼓励带家属的。她和以前一样,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去,虽然明知道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可一个人在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推荐访问: 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