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德安（Anne P. Underhill），美国著名考古学和人类学家，耶鲁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山东大学立青讲座教授，曾任美国芝加哥费尔顿博物馆人类学部主任，在考古人类学、东亚考古、中国考古等专业领域成就卓著。从1995年开始，文德安教授先后十多次来华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在华时间累计长达2年，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以中英文的形式发表，在国内外产生了极大影响。2002年，她获得由中国国家文物局颁发的“田野考古奖”，是唯一获此殊荣的西方考古学家；2008年9月获得“2008年度国家友谊奖”。为了解这位美国学者在中国的考古经历与中美考古学合作交流现状，本刊编辑部专访了文德安教授。
关键词：考古学研究；山东大学；耶鲁大学；文化遗产；中美合作
一、对中国和古代文明的热爱使我选择研究中国龙山文化
《世界教育信息》：请您谈一谈为什么当初会选择做中国龙山文化的遗址发掘研究，而不是其他国家或中国其他古代文化的研究？
文德安：在我刚开始从事研究工作的20世纪80年代，研究中国的美国学者很少，很多美国人都不熟悉中国的古代文化，也不了解中国的现代文化。大多数美国学者选择研究别的国家，比如说埃及。我选择中国作为研究对象的初衷是希望我的工作有更大的意义，我想了解中国的考古学、中国古代文明，我还想向美国人介绍中国的情况，这就是我选择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原因。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学汉语，没有来过中国，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可以说，我是从对中国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开始，逐渐地越来越多了解中国考古学和现代的中国。
为什么选择龙山文化，首先是因为我特别喜欢数千年前的文明，这很重要。在数千年以前生存的人没有自己的文献，我们无法通过文字了解他们的生活，我对他们的生活很感兴趣。其次，龙山时代对于中国古文明非常重要。龙山时代的社会出现了很重要的变化，城市开始发展，人们能制作非常精美的陶器，技术水平很高，还出现了贸易。龙山时代的陶器特别有名，很多外国人知道龙山时代有很薄的陶器，非常精美，这是我选择研究龙山文化的另一个原因，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这些陶器的。幸运的是，我们发掘两城镇遗址的时候，发现了很多精美的陶器。
《世界教育信息》：2002年，您获得由中国国家文物局颁发的田野考古奖；2008年获得中国国家友谊奖。作为一名美国学者，获得中国政府颁发的奖项，您有何感受？
文德安：能在中国获奖，我觉得非常荣幸。从个人角度讲，通过研究，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想说的是，奖项不只是颁发给我一个人的，能够获奖是因为有很多人的努力，是合作的结果。我非常感谢山东大学的支持，学校领导、教师抱着开放的心态积极主动地与外国学者、学生一起开展研究工作，给了我很大的支持。能和山东大学合作，我觉得很幸运。
二、向大众介绍考古学的方法和目的是考古学家的责任
《世界教育信息》：我们知道您非常喜欢孩子们来工地参观，并经常到山东当地的中学做科普演讲。您是怎么看待考古学的普及的？您认为应当如何提高人们对考古学的热情和兴趣？
文德安：美国考古学家和中国考古学家面临一样的情况，很多人不懂考古学是什么，为什么重要，但是人们又都觉得很有意思。向人们介绍考古学的方法和目的是什么，我想这是考古学家的责任之一。如果考古学家可以向人们介绍考古学的研究方法，人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考古学很有意思。比如说在研究过程中，我们会给当地群众看我们发现的遗存的照片或者石器等遗物，向他们解释我们是如何判断这些文物的年代的。他们不仅会觉得很有意思，而且会逐渐地了解自己祖先的生活方式。
人们应该认识到考古学的重要性。考古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己的文化遗产。我们发掘两城镇遗址的时候，有很多当地学校的学生过来帮助我们开展发掘工作，他们探索的就是自己祖先的活动、自己文化的遗产，我希望他们以后能够保护这样的遗址。每个国家都面临文化遗产被破坏的问题，中国也不例外，特别是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一个国家的文化遗产很重要，能帮助人们了解祖先的生活，理解现代的生活从哪里来，培养人们对自己文化的认同感。中国历史悠久，我很希望学生长大后能为保护这样的遗址作出贡献。遗址一旦被破坏，我们就失去了了解古代的聚落或城市、了解古代文明的机会。
我是耶鲁大学教授，也在芝加哥费尔顿博物馆工作，我特别希望能在考古知识普及上多做一些事情。2003年，我们发起了“中国古代玉器展”；2005年，我们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合作，举办了大型“乾隆皇帝大展”。我和山大的教授，特别是方辉教授，希望有更多的机会为社会大众介绍不同国家的考古知识，组织古代文化方面的展览。
三、考古研究的目的不仅在于探究过去，而且在于理解现在
《世界教育信息》：在普通人眼里，考古是异常艰苦而枯燥的工作，一个女人选择了它，就意味着必须放弃舒适的工作环境，是什么吸引您全身心投入，考古学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
文德安：很多人不理解考古学，认为这项工作很累，整天穿着脏衣服。我也听到一些人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从事过考古的工作，但是困难太多没有坚持下去。事实上，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考古学。考古学领域里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们工作很投入。为什么他们不仅不觉得枯燥，反而觉得非常有意思？这是因为做田野工作的时候有很多未知和惊喜，你不知道会发现什么，如古代的陶器或建筑。以我自己为例，在龙山文化研究中，我能见到4000年以前人们建造的房子、制作的陶器，4000多年之后，我可能是最先看到他们的生活环境的人。考古工作将他们和我联系在一起，这非常有意思。
《世界教育信息》：您觉得一名考古学家最重要和最需要的品质是什么？
文德安：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考古学家会给出不同的回答。首先，要对考古学有非常大的兴趣，因为做这个工作有的时候非常不容易。如果你的兴趣很大，就可以帮助你战胜工作中的困难。考古学家要愿意帮助对考古感兴趣的年轻人，帮助他们掌握相关的理论，为他们提供实践的机会。考古学家应该喜欢教书和组织展览，通过这些活动让大众了解考古学、考古发现以及文化遗产。此外，考古学家要想研究别的国家的古代文化，应该学习不同的语言，了解对方的文化，这很重要。
还有一点，如果考古学家和别的国家的学者开展合作的话，就应该理解对方国家当代人的生活。比如说，我开始了解古代中国时，就不太懂当代的中国文明和中国的生活。在工作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了了解当代中国的重要性。很幸运，我有机会观察中国的变化，了解这样的变化能帮助我比较好地理解现在的中国，同时也更好地理解古代的中国。作为一名考古学家、教授，我还需要帮助美国学生和中国学生，让他们不仅理解古代的中国，而且理解现在的中国。他们也的确需要理解现在的中国。
四、耶鲁大学和山东大学将在考古学研究方面开展更多师生交流
《世界教育信息》：2012年耶鲁大学和山东大学签署了校际合作协议，您在其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这些年来，耶鲁大学和山东大学在考古领域的教育和科研合作上有哪些成果？请您介绍一下。
文德安：就我个人而言，1995年到1999年，我在耶鲁大学工作；1999年到2009年，我在芝加哥费尔顿博物馆工作；2010年到现在，我回到了耶鲁大学工作，非常感谢耶鲁大学让我回去工作。当然，我还非常感谢山东大学。不管我在耶鲁大学还是在费尔顿博物馆，山大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山东大学与耶鲁大学在考古方面的合作开始于1995年。当时，我作为合作项目的美方负责人，开始与山东大学考古系的教授们合作，在鲁东南日照地区开展联合考古发掘与调查工作。
我们与山东大学的合作主要涉及两方面的工作。第一个是合作调查。我们从1995年开始展开全覆盖式调查，发现了1000余处古代遗址，共得到北辛、大汶口、龙山、岳石等不同考古学文化时期的聚落分布图，发现了历史上这一地区人口的几次起伏和地区中心的迁移。探索这种变化很有意思，也非常有意义。
第二个方面的工作是两城镇遗址的发掘。目前，我们已经完成了发掘报告。我们发掘两城镇遗址的时候，发现了不少房子、墓葬，以及非常精美的陶器。这虽然不是一个非常大的发现，但是很重要。通过发掘，我们了解到那时人们的生活从早期到中期有什么样的变化。
十几年的科研合作为后来的战略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2012年，耶鲁大学和山大签署了正式的校际合作协议。根据协议，两校开展了学生和教师交流，并在田野考古、实验室研究等方面开展合作，共同推进两校学生联合培养、教师课程互授及合作科研等。我们开展深入合作的一个重要初衷是，帮助想要学习考古学的学生。现在，两校的研究生已经有机会进行交流，山大的一些研究生有机会访问耶鲁大学，耶鲁大学的一些研究生也有机会访问山大，学习对方的语言、开展田野工作等。我希望这样的活动越来越多，我们也希望有机会让学生和教授都到对方国家去，应该说，两校更深入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五、跨国考古合作
需要开放的心态和明确的目标
《世界教育信息》：目前，中美合作考古屡有新的成就。请问两国考古合作的基础何在？您如何看待中美两国在考古学方面的合作交流的未来？
文德安：我非常希望越来越多的美国和中国的考古学家能有机会合作，现在也正是合作的好时候。1994年，我刚刚完成博士论文后第一次到山大，那时两国考古学方面的合作还很少。我很感谢山大的教授，他们那时并不太清楚我是谁，但是他们有开放的心态和平台，他们愿意和我合作，愿意尝试不同的研究方法。我告诉他们，我认为进行系统的调查应该很有用，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人做这种调查，但他们愿意试一试。我提出，我个人的经验不够，因此想要邀请一两个考古学家参与进来。他们说：“行，没有问题”。我很欣赏山大的这种态度，也感谢他们愿意和我共同发掘两城镇遗址。
我想我们能成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同的国家的考古学家抱着开放的心态，愿意借鉴其他国家的方法，愿意听取其他国家考古学家的意见。成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研究者有明确的目标，比如中国的考古学家希望研究什么问题，美国的考古学家想要研究什么问题，他们如果能达成一致，就有机会开展共同研究，共同解决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在进行研究时，每一个研究人员遇到问题时应该马上告诉合作者，然后马上开始讨论和决策。山大的教授在觉得有问题的时候就会立刻告诉我，然后我们会在一起考虑如何决策。
六、考古学合作研究有利于人们理解不同的文化，增强相互间的友谊
《世界教育信息》：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有着丰富的历史遗迹；而美国则在今天的科研上引领着世界，耶鲁大学在人文科学研究方面非常著名。您认为中国考古学和美国考古学研究有哪些不同？
文德安：我认为，中国考古学和美国考古学最大的差别是很多美国考古学家（包括我）觉得人类学能帮助我们理解考古学的资料，帮助我们说明发掘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义。我工作的地方就是耶鲁大学的人类学系。我在美国教考古学时，会告诉学生人类学是什么，为什么人类学和考古学有关系。不仅如此，我还会告诉研究生和本科生，他们应该理解不同的国家的考古学，理解一个国家的考古学还不够，不同文化之间还有差异，还要理解差异存在的原因。
另外一个不同点是读研究生的时间，在中国读考古学博士的时间比较短，在美国一般是7年。每一所美国大学都有自己的规定，也不是所有学校都是7年，这一点和中国大学不一样。耶鲁大学的研究生在修完两年的课程后，需要参加一次难度较大的考试。之后，他们还需要学习研究方法。
当然，不是说美国的考古学和中国的考古学完全不一样。1980年我开始学习中国考古学时，差别很大，但现在差别越来越小。
《世界教育信息》：中国可以向耶鲁大学学习什么？您对中国的学者和学生有什么评价？
文德安：两国的大学应该互相学习。耶鲁大学人类学系与中国的的合作越来越多，打下这个合作基础的是中国古文化考古专家、曾在耶鲁大学任教的张光直先生。他非常乐于帮助后学者，包括我。耶鲁大学在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方面也与中国有很多交流。耶鲁大学与中国的合作有很长的历史，我很欣慰可以帮助耶鲁大学继续进行这样的合作。希望我们两个国家的学生和教授可以更加深入地互相理解、互相交流，讨论不同的问题，并解决这些问题。
随着各领域的国际化发展，各国人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密切。我希望可以通过合作考古，帮助美国人理解现代的中国，帮助访问耶鲁大学的中国年轻人或者教授理解美国的生活。我们的年轻人应该更深入地互相理解，因为他们的联系会越来越密切。
考古学的合作研究不仅可以帮助人们互相理解不同的文化，而且可以增进人们的友谊。不同国家的人在一个团队工作，常会在外面遇到问题，需要共同面对和解决不同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建立比较深的友谊。
编辑 张力玮
采访整理：熊建辉，教育部教育管理信息中心世界教育信息杂志执行主编（电子邮件：xiongjianhui@moe.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