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晨问我，一个人尿尿时喷射的远近是由什么决定的。他说，他当然是指男人。我听了感到很奇怪，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想了一下告诉他，这件事很复杂，它应该涉及到流体力学、生物工程学以及生理解剖学等诸多方面，是一个跨学科多层面的综合性问题。我说，从流体力学角度讲，首先应该与压力有关，也就是说，液体喷射距离的远近应该与所受压力成正比，压力越大，距离越远。反之亦然。但是倘若换一个角度，从生物工程学的意义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应该与喷射器具的长度有关，即长度越长，距离越远，由此说明这个距离又应与喷射器具的长度成正比。而如果再换一个角度，从生理解剖学的意义研究就更复杂了，它几乎要涉及到内科外科胸科肾科以及泌尿科等各个方面，甚至能写一本很厚的医学专著。
我和陈晨是在电话里说这番话的。我这样说过之后他就沉默了。电话里只传来咝咝的声音，不知他在吸烟还是在呼吸。这样沉了一阵，他忽然说，他很想当面跟我聊一聊。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只好说好吧，你来吧。
陈晨来找我时神情很阴郁，不像是研究喷射问题的样子。他告诉我，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件事。他为此深陷其中，甚至连工作也丢了。我知道陈晨是在一家颇具规模的外贸公司工作。这家公司叫“蓝深”，专做粮油食品的进出口贸易，与欧洲很多国家都有往来。陈晨说就在前不久的一天上午，他们公司的老总突然把他叫去办公室，说有一件很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他。公司老总说，法国的华益公司来了几个商务代表，让他负责接待一下。陈晨听了起初并没当一回事。这家“华益”公司他是知道的，这是一家华人企业，专门生产食用油，最近正与蓝深公司洽谈，准备合作开发一个新项目。但让陈晨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很平常的商务接待，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公司老总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立刻说，这次接待的确很特殊，它直接关系到后面的项目是否能谈成。蓝深公司与华益公司的这个合作项目是一项系统工程，第一步要先选定一片合适的农田，大约几公顷，每年种植向日葵，第二步再由双方投资兴建一座现代化的榨油厂，用葵花籽生产食用油和生物柴油，然后再将这些油产品返销到欧洲市场。这对于双方自然都很有吸引力。公司老总对陈晨说，华益公司的董事长路秋矢先生这一次也来到中国，说要亲自去实地考察。这个路秋矢董事长陈晨也早有耳闻，据说他是在中国长大，十几岁才去法国读大学，后来又读硕士，再后来就不知怎么拥有了这样一家企业。也正因如此，公司老总说，这位路董事长对中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这一次所带的随行也都是华人，从他们提交的日程安排看，显然已经选好了考察目标……
公司老总说到这里沉了一下，问，你知道，他们选的是哪里吗？
陈晨想了想，当然想不出这个路董事长会选择哪里。
清水塘，公司老总说，是清水塘，你没有想到吧？
陈晨听了先是愣一下，然后问，哪个……清水塘？
公司老总说，清水塘还有几个，当然就是你当年插队的那个清水塘。所以，公司老总又说，这一次就看你的了，你对那里的情况应该再熟悉不过，可一定要陪好他们啊。
公司老总这样说罢，又冲他微微笑一下。
陈晨说，他突然发现老总笑得有些暧昧。
2
陈晨插队比我早，他去的那个清水塘是在宝宁县，距这座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据说却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那里在一片大洼深处，周围距哪条公路都很远，每到春秋雨季道路泥泞得连牲畜大车都无法行走，因此也就很闭塞。但是这几年修了公路，清水塘竟一下变成了一个交通枢纽，是通往东三省的必经之地。也正因如此，陈晨告诉我，那里也渐渐繁华起来。大概是由于水好的缘故，清水塘的女人都很漂亮，于是就有人在那里投资搞起娱乐业，每到周末，竟也有城里的有钱人开着车去那里消费。所以，陈晨对我说，他从一开始就有些搞不懂，这个华益公司的路董事长为什么要把这一次的考察目标选在清水塘。
他说，他甚至怀疑，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些不纯。
陈晨特意安排了一辆性能很好的“三菱”越野吉普车。他是在一天早晨开着车去酒店接路秋矢一行的。当时路秋矢几个人都已下来，正等在酒店门口的大厅里。让陈晨有些意外的是，这几个人竟然清一色穿的都是猎装，脚下是鹿皮靴，而且每人的身后都背了一个很大的背囊，看上去不像要去考察农田，倒像是要去打猎。陈晨朝他们走过来时，一个身穿深色猎装的中年男人好像正在说着什么，逗得另几个人都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这几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长年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身上都有一股漫不经心的神气。他们笑得旁若无人，声音也有些发尖，很像是通俗歌星那种“小真声儿”的唱法，听上去既酣畅又有些夸张。这时其中的一个光头余兴未消地对身穿深色猎装的中年男人说，再说一个，再说一个吧！穿深色猎装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再说一个。他先用力咳一声，然后说，有一个弯头协会，每人都以弯头长而著称。一天忽然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一见弯头协会的秘书长，跟他比试一下弯头的长短。看门人立刻出来拦住说，秘书长哪是随便可以见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跟他比试？来人抬起一条腿，稍稍一拽裤脚就露出了弯头，他说看见吗，这就是资格。看门人一见就笑了，他指指自己的胸前，说你仔细看看我，我的弯头在腰间当裤带扎了一圈，又缠到脖子上打了一条领带，才只能在这里看大门。来人大惊失色，连忙问，那你们的秘书长呢？看门人说，他正在湖边钓鱼呢！那几个人听了立刻又都哈哈大笑起来。陈晨当然明白这个人所说的弯头是指什么，心里立刻有些反感，酒店大厅毕竟是公共场所，在这样的地方公然讲这种粗俗得甚至有些下流的笑话不仅很失身份，也有伤风化。这时他又观察了一下这个穿深色猎装的中年男人。他约莫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看上去皮肤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有一丝皱褶，鼻梁上架一副浅色的克罗斯秀郎眼镜。陈晨知道这种品牌的眼镜是产自法国，价格相当昂贵。忽然，他盯住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很认真地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陈晨告诉我，在生活中这种情况是经常有的，当你见到一个人，说不出为什么就会感觉似曾相识。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还是他长得像某一个人？
这时这个中年男人也发现了陈晨，就走过来问，是陈先生？
陈晨立刻冲他点了点头，说是。
中年男人一笑说，他叫路秋矢。
光头凑过来，正色说，他是F1。
F1？
陈晨没听懂，不知F1是什么意思。
哦，是指一种规格。路秋矢一本正经地解释，然后又指指这个光头男人说，他是F2。接着又指了指站在旁边的一个暴牙和一个矮胖子，说还有他，F3，他旁边的是F4。
规格……什么规格？
陈晨仍然没有听懂。
路秋矢与光头F2对视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身旁长着一对暴牙的F3和矮胖子F4，大家就又一起大笑起来。陈晨被他们笑得越发摸不着头脑，心里顿时有些不悦。他毕竟已是四十大几的人，而这个路秋矢和他的几个随行看上去都最多不过四十出头，他觉得就算他们是公司的客人，初次见面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跟自己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也有些太过分了。陈晨对我说，如果倒退三十年他在清水塘插队的时候，哪怕是倒退二十年，他也决不会允许这几个人在自己面前这样放肆，他就是豁出不要这份工作，也得让他们明白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而且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但是，他说，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四十大几的性情和二十多岁时相比已经判若云泥。他当时不仅在他们面前没流露出丝毫不悦，还团起脸冲着路秋矢和F2点点头，表示自己若有所悟，然后陪着也笑了一下。陈晨告诉我，他在公司里的工作就是负责接待客户，这几年已经见惯各种各样的客人。他得出的经验是，无论是哪一种性格的客人，无论属于哪种类型，都与他毫无关系，他在接待他们的过程中是否愉快也无关紧要，只要为这些客人安排好一切，陪着他们办完所有要办的事情再高高兴兴地把他们送走就算是完成了任务，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所谓，也没有必要去认真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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