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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西自传连载(一)

时间:2022-05-17 17:45:03 浏览次数:

第1章

我和大龙

那一年我7岁,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不仅仅是因为我内心恐惧不安,还因为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心声。我急促地呼吸着,喃喃自语:安德烈,赶快退出吧,放弃吧。丢下你的球拍,离开这片球场,马上!回到房间里,吃些好吃的,和丽塔、菲利或塔米随便玩点儿什么,或坐在妈妈身旁,看她织毛衣或者做拼图游戏。那听起来多么动人!那种感觉肯定美妙至极,不是吗,安德烈?赶快退出吧,从今以后彻底告别网球,那样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不能。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父亲会拿着球拍满屋子追我,更是因为我体内的某些东西,某些神秘的、看不见的“肌肉”不容许我那样做。我憎恨网球,全身心地恨着,但我仍在不停地打球,不停地击球,每个早上,每天下午,因为我别无选择。无论我多么想停下来,我都没法就此止步。我不停地乞求自己:停下来吧,停下来吧,但是我却还在继续挥臂击球。这种矛盾,这种存在于我所想的和我实际行为之间的矛盾似乎已成为我生活的核心。

此时此刻,我的仇恨集中在“大龙”身上。“大龙”是脾气暴躁的父亲改造的一台网球发球机,它黑黢黢的,有着大个的橡胶轮子,在底座处还印有用白色大写字母拼写的单词“王子”。初看上去,“大龙”与美国所有乡间俱乐部里的发球机没什么不同,但事实上,它是一个从我的漫画书中跑出来的活生生的家伙。“大龙”有头脑,有主见,有一颗黑色的心,并且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在又一次将球吞到肚子里后,“大龙”发出了一连串令人作呕的声音。随着它喉咙处的压力不断增大,它开始呻吟。当球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挤出时,它开始尖声叫喊。虽然一度“大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竞有那么点儿憨憨的感觉,但是当“大龙”死死地瞄准我、以110英里的时速朝我发球时,它发出的声音则是恐怖至极的怒号。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我都不禁战栗不已,连连后退。

父亲使“大龙”高高在上,不只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专注于它并且景仰它,更为重要的是,他想让从“大龙”嘴里射出的球正好落在我脚下,就像从飞机上投掷下来一样。球沿着这种轨道飞行,就几乎不可能以常规方式弹回。我必须每次都在球的上升期就击中球,不然的话它就将反弹并飞过我的头顶。即使那样,父亲也并不满意,他喊道:早点儿击球!再早点儿!

父亲说,如果我每天击中2,500次球,每周就会击中17,500次球,这样一年结束时,我击球的次数就将接近100万。他相信数学,他说数字是不会骗人的。如果一个孩子每年击球100万次,那么他将是不可战胜的。

没有什么比击球下网更让父亲狂怒不已的了。当我把球打出边线时,他颇为不悦;当我把球打出底线时,他会大喊大叫;而当我回球失误,球下网时,他则会大发雷霆,破口大骂。失误是一回事,击球下网则是另一回事。一遍又一遍,父亲不断地说着:球网是你最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在父亲的“帮助”下,比标准高度高出6英寸,因此要避免遭遇它简直难上加难。他认为,如果我能战胜这一高网,未来的某一天我也将毫无疑问地征服温布尔登的球网。

“用力击球,”父亲喊道,“再用力!现在反手击球,反手击球!”

我的胳膊似乎已经不是我的了。我想问,爸爸,还要练多久?但是我没有问。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尽可能用力地击球,然后更加用力点儿。一次挥拍中,我力量十足、干净利索地击中了球,力量之大、速度之快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虽然我憎恨网球,但是我仍会为精妙绝伦的一击而欣喜不已,那是我唯一的平静时刻。只有当我完美地完成某事时,我才能享受到那片刻的清醒和平静。

但是,“大龙”也作出了完美的回应,更加迅速地喷射出了下一个球。

现在满眼都是黄色的网球,绿色的水泥场地早已淹没其中。我像老年人那样拖着脚走着,行动极其缓慢。终于,父亲也不得不承认球太多了。那会适得其反的。如果我无法移动,我们就不能完成每天2,500次的击球定额。他加大鼓风机的速度,这个庞然大物本是用来在雨后吹干球场的,当然在我们居住的这里——内华达州的拉斯韦加斯——从来都不会下雨,因此父亲用这台机器将网球圈在一起。就像那台发球机一样,父亲也对这台原本为标准规格的鼓风机进行了改造,使它成了又一个怪物。我还记得5岁时,我被父亲拖出幼儿园,和他一起进了一个焊接车间,看着他亲手打造了这台割草机式的疯狂机器——可以即刻移动数百个网球,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之一。

现在,我看着他推着这台鼓风机,看着一个又一个网球从他那里挣命奔逃,我不禁同情起这些网球来。如果“大龙”和鼓风机有生命的话,那么那些网球也有生命。也许它们正在做一件我若能做就一定会做的事情——逃离我的父亲。在把所有网球赶到一个角落后,父亲拿起一把雪铲,把球铲进一排垃圾筒和污水桶里,然后他就会用这些球喂饱“大龙”。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正注视着他,就喊道:“该死的,你到底看什么呢?继续打你的球,继续打你的球!”

我的肩膀疼痛难忍,简直无法再击球了。

我又击中了三个球。

哪怕是一分钟,我都无法坚持下去了。

我又坚持了10分钟。

我有一个办法。偶尔我会故意把球打得很高,这样球就会飞出围栏。当然我会设法使球撞到球拍的木框,这样听到声音,父亲就会认为这只是一次击球失误。当我需要休息时,我就会这样做,而同时脑海中就会反复出现这样一种想法:我肯定已经相当棒了,因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击球失误。

父亲听到球击中木框的声音后抬头往上看,看到球飞出了球场。他大声叫骂,但是他听到了球和木头相撞的声音,知道这是次意外。此外,球毕竟没有触网。他重重地跑出院子,跑到沙漠里。现在我有四分半的时间稍微休息一下,看看在头顶悠闲盘旋的老鹰。

父亲喜欢用他的来复枪射杀老鹰。我们的房子周围堆满了他的战利品,屋顶上到处都是老鹰的尸体,壮观程度不亚于覆满网球的球场。父亲说他讨厌鹰,因为它们会凶狠地捕食田鼠和其他毫无防御能力的沙漠动物,他不能容忍强者掠食弱者。(这也体现在他钓鱼时,无论钓到什么鱼,他都会亲吻它们满是鱼鳞的头部并将它们放回水中。)当然他不会为“捕食”我而感到内疚,看到我在他的吊钩上大口地喘气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他没有发现这种矛盾,也丝毫不在意这种自相矛盾。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荒凉的沙漠中,我才是最无助的生物。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是否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我。

现在他又重重地跑回了球场,只听砰的一声,那只球就被无情地扔进了垃圾筒。此时,他发现我正凝视着老鹰,不禁对我怒目而视:“你他妈的在干什么?不许再想了,他妈的不许再想了!”

球网是最大的敌人,但是思考是最严重的罪过。父亲认为,思考是所有罪恶之源,因为思考是行动的对立面。当他发现我在球场上思考,或者说做白日梦时,他的反应会极

其强烈,仿佛我正从他钱包里偷钱一样。我经常想我怎么能不去思考呢。我怀疑父亲之所以声嘶力竭地阻止我去思考,正是因为他知道我天生是—个思想者。或者,正是由于他不停地呵斥,才将我变成了—个思想者,是这样的吗?我不停地思考网球之外的事情,是在进行一种反抗吗?

我更愿意这样想。

★★★

我们的房子建造于20世纪70年代,已破旧不堪,墙面的灰泥多已剥落。窗户装有栅栏。在那些鹰的尸体下面,是铺有木瓦的屋顶,但木瓦多已松动,而且很多已经不知去向。大门上有一个牛颈铃,每次只要有人进出,它都会发出响声,如同拳击比赛的开赛铃一般。

房子的四周除了沙漠还是沙漠。对我来说,沙漠就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这里只有些零星生长的多刺灌木、风滚草还有响尾蛇,除了作为人们抛弃厌倦之物——床垫、轮胎等的地点外,我们家周围的沙漠似乎并不具有存在的理由。拉斯维加斯一赌场、酒店、长街——在远处依稀可见,如同五彩斑斓的幻梦。

父亲每天都会开车驶入那一幻梦。他是一个赌场的侍者领班,但他拒绝就近居住。我们搬出来,搬到了这片无名之地,这一虚无之地的中心,因为只有在这里,父亲才买得起一座房子,有足够大的后院,可以供他建造一个理想的网球场。

这是我的另一个童年记忆:同我父亲和房产经纪人在拉斯韦加斯转来转去看房子。如果搬家不是那么令人惶恐不安,这本应该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每到一座房子,房产经纪人的车还未停稳,父亲就会跳下车子,大踏步地走在人行道上。经纪人一边快步紧跟我父亲,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当地学校、犯罪率、房贷利息等情况。但是父亲根本不会去听,他径直盯着前方,直接冲人房子,穿过起居室、厨房,直奔后院。到达后院后,他便掏出卷尺,开始丈量。只有达到宽36英尺、长78英尺———个网球场地的尺寸——他才会满意。他一次又一次地喊道:不够大!快点儿,我们走!然后父亲就会大踏步穿过厨房、起居室,回到人行道上,而经纪人则紧赶慢赶,尽力跟上父亲。

我们曾经看过一座房子,我的姐姐塔米非常喜欢。她恳求父亲买下它,因为那座房子的形状很像字母T,而T又恰恰可以代表她的名字(Tami)。父亲差一点儿就买下了它,可能是因为T也可以代表网球(Tennis)。我也喜欢那座房子,妈妈也是。但是房子后院的长度“太”短了——差了几英寸。

“不够大!我们走。”

终于我们看到了这座房子,它的后院如此之大,以至于父亲根本不必费时去量它。他只是站在院子的中央,慢慢地转身,凝视着,微笑着,畅想未来。

“就这个了。”他平静地说。

我们还没有搬完家,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建造他那梦寐以求的球场了。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建成这个场地的。他从来没有干过一天建筑活儿,无论是混凝土、沥青还是排水系统,他都一概不知;他也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或者咨询过有关的专家。他只是在脑子里构思一个粗略的画面,然后就着手将那个画面变成了现实。就像很多他做的事情一样,他仅凭无人能及的执拗和精力,以强大的意志力建造起了这片网球场地。我想他可能也正在对我做着相似的事情。

从来没有人间过我到底想不想打网球,更不要奢求他们问我是否愿意将网球视为一生的事业。事实上,母亲认为我生下来就注定是个牧师,但是她说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决定让我成为一个职业网球手。她进一步补充道,当我1岁时,我以行动证明了父亲是正确的。观看乒乓球比赛时,我只转动双眼,而从不转动头部。发现这一点后,父亲激动地大叫母亲来看。

“看,”他说,“你看到他只转动眼睛了吗?他是一个天才!”

我4岁时,他总是尽力使我能够与路过我们小镇的网球巨星对打一场。第一个来的是吉米·康纳斯。父亲告诉我,康纳斯是网球历史上最优秀的选手之一。而对我来说,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他梳着和我一样的西瓜头。我们打完之后,康纳斯告诉我父亲我一定会变得非常优秀。

父亲愤愤地说:“我早就知道了。非常优秀?他会成为世界第一!”

他并不是想获得康纳斯的认可,他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和我打一场比赛的人。

康纳斯无论何时来拉斯韦加斯,我父亲都会为他的球拍穿线。我父亲是一个穿线大师。(还有谁会比我父亲更善于制造并维持“紧张”状态?)程序总是那样的。早上,康纳斯给我父亲一盒网球拍,8小时后,父亲和我会在长街上的一家餐厅与康纳斯会面。父亲会打发我去,捧着那些已重新穿好线的球拍。经理会指给我一个远处的角落,康纳斯和他的随从们坐在那里。康纳斯背对着墙,坐在正中央。我小心翼翼地把球拍递给他,一句话也不说。餐桌上的谈话会突然停止,每个人都会向下看我。康纳斯一把抓过那些球拍,然后随手放在椅子上。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很重要,仿佛我刚刚把磨好的剑交给了三个火枪手之一。康纳斯随后会揉搓一下我的头发,说些嘲讽我或我父亲的话,之后桌旁的每一个人都会发出疯狂的笑声。

网球打得越好,我在学校的表现就越糟,这使我很痛苦。我喜欢书本,但是感觉总会被它们打败;我喜欢老师,但是常常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似乎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学习或处理一些基本事实。虽然有着异乎常人的记忆力,但我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在我这里,某些问题常常需要被解释两遍乃至三遍。(难道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每件事情都要喊两遍的原因吗?)另外,我也知道父亲痛恨我在学校待的每分每秒,因为那就意味着我的练球时间会相应缩短。讨厌学校,因此在学习上表现得一塌糊涂,才是对父亲忠诚的一种表现。

每当我考虑告诉父亲我并不想打网球时,这些时刻以及许多类似的时刻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除了对父亲的爱,除了想让他高兴外,我也不想让他心烦。我不敢。当父亲心烦意乱时,坏事情就会发生。如果他说我将以网球为生,如果他说我将成为世界第一,那么那就是我的命运,我所能做的只有点头同意并毫无条件地服从。我建议吉米·康纳斯或者其他任何人最好也这么做。

★★★

我赢得了我所参加的10岁及10岁以下年龄组7项赛事的全部冠军,这也是我最初的胜利。父亲对此无动于衷,觉得我只是在做我份内的事。坐车回家的途中,翻越胡佛大坝时,我不禁注意到那些被死死困在巨大高墙后的水。我看到刻在旗杆底座上的铭文:以此纪念那些怀揣着使荒凉的岛屿变得郁郁葱葱,硕果累累的信念的人……我不停地思忖着这个短语一荒凉的岛屿。还有比沙漠深处我们家的房子更荒凉的地方吗?我想到父亲体内暗涌的愤怒就如同被困在胡佛大坝后的科罗拉多河水一样,总有一天会爆发。别无他途,只能不断地夺取高地。

对我而言,那意味着赢得比赛,永远都得赢。

我们去圣迭戈的奠利球场。我和一个叫杰夫·塔兰戈的小男孩比赛。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在第一盘中,他以6:4赢了我。我一下子懵了,非常害怕。父亲肯定会

杀了我的。我奋起反击,拿下了第二盘,6:0。在第三盘刚开始时,塔兰戈的脚扭了。鉴于此,我开始放网前小球,试图使他拖着伤了的脚跑来跑去。但是原来他只是在伪装,他的脚活动自如。他总是一跃而起,大力扣杀,未失一分。

我父亲在看台上大喊:“别再放小球了,别再放小球了!”

但是我已无法停止。一旦我选择了一个战术,我就会坚持到底。

最后这一盘的比赛进入了决胜局,首先抢到5分的一方将获胜。我们的比分先是交替上升,最后战成了4平,因此要以“突然死亡”来决定本局的胜负——分决定一场比赛。我还从未输过球,也不敢想象如果我输了,父亲会作何反应。我比赛时常常奋不顾身,仿佛性命正悬于一线,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塔兰戈的父亲也一定像我父亲一样,因为他比赛时同样搏命相击。

我猛力挥拍,甩出一记嘶嘶作响的反手斜线球。我击打这一球时作好了迎接来球的准备,但当球离开我的球拍时,我意识到它比我期望的要更有力、更强劲。这是一记精彩的制胜球,落点在边线三尺之内,但却远远超出了塔兰戈的回球控制区域。我大声叫喊,尽情宣泄胜利的喜悦。塔兰戈站在球场中央,深深地低下头,似乎正在痛哭。慢慢地,他朝球网走来。

他突然停住脚步。出乎意料地,他回头看了看球落地的地方,然后嘴角泛起了微笑。

“出界了。”他说。

我停了下来。

塔兰戈喊道:“球出界了!”

这是青少年组比赛的规则,参赛选手自己充当边线司线员,裁定球出界与否,并且不可以提请重新裁定。塔兰戈已下定决心,就算作弊他也不愿意接受失败,而且他也知道别人对于此事无可奈何。他举起手以示胜利。

现在我开始失声痛哭。

看台上立刻骚动起来。家长们争吵着,叫嚷着,几乎为此拳脚相加。那不公平,那也不正确,但那是现实。塔兰戈是胜利者。我拒绝与他握手。我跑到了巴尔波公园(Balboa Park)。半个小时后,当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赛场时,父亲狂怒不已,并不是因为我消失了,而是因为我在比赛中没有按他的指示去做。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为什么一直在放小球?”

这一次我丝毫不惧怕父亲。无论他有多么愤怒,我都比他更愤怒。我满腔愤怒,我怨恨塔兰戈,怨恨E帝,也怨恨我自己。即使我明明知道塔兰戈欺骗我,但是我根本就不应该让他有机会欺骗我。我本不应该让这场比赛如此难分胜负。正是因为我犯下了这一错误,现在我有了一次失败的记录,这一记录将伴我一生。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我无法忍受这种想法,但是那是无法逃避的事实:我犯了错。这将成为我终生的污点,我已不完美。与“大龙”对打100万次——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听父亲大声呵斥我的错误,以至于时至今日,一次失败已足以使我跟他一样暴跳如雷。我已经将父亲——他的焦躁、他的完美主义、他的愤怒——内化于心,他的怒吼已经不仅是听起来像我的怒吼了——他的怒吼就是我的怒吼。我再也不需要父亲折磨我了。从那天以后,我开始了自我折磨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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