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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夜(短篇)

时间:2022-03-29 09:53:58 浏览次数:

第一夜

周六晚上八时,马亥还在研究厂里刚进口的一台新式压切机。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机器,说明书上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和日文,偏偏没有中文版本,而且操作按钮所标示的也是日文。总管希望在下周开工前,马亥能把它的操作弄通弄透,接替那台发生事故、现在报废了的纸品压切机,继续投入生产。总管丢下几句话,就开车去了医院,因为他妻子即将临盆……

马亥捻亮办工桌的电灯,一页一页地翻看说明书,根据日文里的中文字词,揣摩整句话的具体意思。这样的方法要是让其他工人来干,肯定不奏效,其实上网翻译不是难事,但马亥对自己的想象和阅读能力非常有把握,只要轮班间隙有空,他就在办公室里看书。总管纵容书籍出现在繁忙的工厂里,特别是出现在马亥手中,这也是为什么碰上生产事故谈判,他第一时间就把马亥找来。

死者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小吕。昨天,在马亥的说辞帮助下,厂方才最终跟死者家属达成了调解。原本这种生产事故的赔偿谈判,赔偿方嘴上总是充满虚假的人道主义,实则还是冷冰冰的契约条文,只会让死者家属觉得,即使把整座纸品包装厂拱手相送,也不足以平息内心的悲愤。

但有马亥在场,事情就不一样了。

马亥把灯调得更亮,把油腻发黑的墙壁照得熠熠生光。他回想起昨天跟死者家属谈判时的措辞。马亥总是读各种各样的杂书,面对死者家属,一些句子随口就来,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充满诗意的临终关怀。马亥觉得自己在安抚死者家属时,不是在谈判,而是在读诗。

小吕家庭经济一般,所幸投了意外身故保险,加上工厂答應赔个十几万,事情就此作罢。两位老人的情绪很快就被安抚妥当,小吕的遗孀叫阿茹,她也不再说什么,应允了赔偿条件,挽着二老,离开了工厂。

纸品包装厂被勒令停工整改一周,现在车间里众多机器纷纷沉睡了。寂静中,马亥想着要不要为死去的小吕念一段《送魂经》。

这时,一个电话打来,是医院护士。

护士跟马亥说,他妻子的宫口现在才开了三指,如果不能顺产,之后就要为她进行剖腹产了。护士要马亥现在过去医院陪同。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跟总管的孩子竟然会在同一天出生,马亥不禁开始想象,一个资产者的后代和一个工人的后代,他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能不能当一对纯洁的好朋友?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马亥才回答了一句:“明白。”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才挂了电话,一个新电话又打进来了。

这台座机没有来电显示,马亥不知道打来的是谁。他盯着电话出神,每一声粗劣聒噪的铃声都震动着周围机器,在表面扬起一层纤维灰尘。马亥只想安静一会儿,现在厂里的工人只剩他一个……妻子分娩,肯定得哀嚎好一阵子……孩子出生后,哭声也将伴随他多年……所以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工厂里,只有切断电源的冰冷机器在弥漫汽油味的寂静空气中,默默陪伴他。仿佛过了今夜,一个充满噪音和无穷灾异的新时代,就要割据侵蚀他的生活了。

马亥把今夜看作一个生活临界点:只要夜晚不睡觉,白天闭上眼睛,那么无数个夜晚就能融合为一个不间断的夜晚;只要不去弄懂机器的操作,机器就一天不会通电运作,那么开工的日子就会无限延后;就像《仇敌》的作者亚罗米尔,行刑队的子弹射穿他头颅前的那半秒钟,上帝把它延长到一年的长度,思想比肉体享用多了一整年的时间。电话急躁地持续了整整半分钟,然后停止了。

没过多久,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马亥终于忍不住抓起话筒。这次打来的是总管。

“小马!我老婆生了个儿子!”

“哦……”

喜讯传达后,总管在那头喘着幸福的大气,然后不说话,等着马亥祝福他。但马亥出现了个错觉,以为医院又来了电话,告诉他,他老婆生了个男孩……直至他意识到那是总管的儿子出生时,才吁了一口气。这个临界的夜晚,还在持续啊。

“小马,那台机暂时不弄了。你下班吧,先不说了哈!”说完,总管就挂了电话。

马亥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晚上九点。刚好进入亥时——

亥时,人定时分,晚上九点至十一点。

马亥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生的时辰就是亥时。他家自古取名有个传统,婴儿出生在哪个时辰,就取哪个时辰对应的名称作名字。马亥的父亲出生在午时,日中时分,因此大家都叫他马午,或者马日中。马亥出生在亥时,叫“马亥”或“马人定”,二者取其一。马午最终为自己儿子选择了一个“亥”字。

当马午为儿子上完户口几天后,才忽然意识到:“马”加“亥”,不就是“骇”吗!字意不太吉利。可是,既然这个家族遵循这种命名传统,就有种无法更改的宿命感:人定时分,本该夜深人静,他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辰出生,一声尖锐的啼哭,扰人清梦,就是所谓的“骇人”啦。于是,马午这么安慰自己,便不再回派出所更改马亥的姓名,认为一个人采取顺应的态度,会比一味反抗活得更长久。

不过马亥早就意识到,这种命名方法存在一种可笑的缺陷:假如碰巧在鸡鸣时分,亦即丑时出生,那么他孩子就必须取名为马鸡鸣,甚至叫马丑……啊,他无法接受这么难听的名字,所以这个晚上,对于妻子耗了半天宫口才开三指的事,他不太着急,毕竟要开到十指,待到何时呢?要么现在就把孩子生下来,要么熬过丑时,待到寅时(清晨三点到五点),他孩子就能取名马寅……马亥觉得必须在这件事上拿捏好,总不能以后向工友们介绍自己的孩子时,说的是:

“这是我儿子,马丑……”

马亥决定继续阅读操作手册上的日文,在一本旧日历的空白处抄下每句日文里的中文字词,解读残损经书的完整含义那样,依靠严谨而富有想象力的思维,逐句逐句地解读操作要点。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尽早将机器投入使用,而是出于一种文学喜好,他又想起亚罗米尔是怎么在被枪杀前的半秒钟内,在脑海里继续完成他的作品《仇敌》的:不断增删,寻找准确的字词,直到补全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马亥把博尔赫斯这篇《秘密的奇迹》读了很多遍,但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故事中的亚罗米尔所谓的“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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